写砸了的金轮法王

金庸写人物很厉害。他最后一部《鹿鼎记》,里面已经有大约两百个人物,数量虽然还不能达到《战争与和平》这样近千人的级别,但对于武侠小说来讲已经很多了。金庸仍然写得得心应手,哪怕是跑龙套的,都活灵活现。

这个时期的金庸,技巧炉火纯青,塑造人物已经有点“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意思了,你真要他驾驭五百人、七百人,估计问题也不会太大。

但是高手写人也不能次次都成功。他的人物也有写砸了的,特别是中前期的小说,有些主要人物都写砸了。金轮法王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写砸了的人物。

金轮法王这个人,很难写,但又不能不写。为何说不能不写?因为江湖需要一个大反派。前一任大反派欧阳锋已经发了疯,剩下一干小反派像沙通天、彭连虎等也都被惩办了,老虎、苍蝇都已打光,舞台的一半空了。

只剩一群正面人物,没有了矛盾冲突,故事编不下去,总不能让大家天天开会学习郭靖的讲话,互相点赞吧,得有人来当杨过的大对头。于是便有了金轮法王。作者给诌了个威风的名字,再配上两个徒弟,手里塞一堆奇门兵刃,什么大轮子、金刚杵之类,快上场吧你。这样的人物,一出场就先天不足,显得没有根,“我来当反派”的标签感太强。要把这种人物立起来写成功,加倍地难。好比在一个班级里,小朋友们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很好,忽然进来一个插班生,老师还非指定他做班干部不可,那大家就会比较膈应,接受起他来就有点难。

金庸要写好这个“插班生”,必须得解决两大问题:一是人物的行为动机问题,必须得充分合理;二是人物的性格问题,必须要个性鲜明。可惜这两点在金轮法王身上都没有处理好。

先讲动机问题。金轮法王的一切行为,必须有一个充分的合理的动机。身为一代武学宗师而甘愿为蒙古人做事,鞍前马后,冲锋陷阵,总归是有所图的。他图什么呢?综观《神雕侠侣》整本书,他唯一的动机似乎就是“我在这里做事”,其他更个人化的、更能窥见人性的动机一概欠奉。

他显然不是图更高的武学,不像欧阳锋一样,做坏事主要为了《九阴真经》,进窥武学至道。金轮法王的主要心思似乎并不在钻研武学业务上。他好像也不是图权柄。诚然,许多英雄好汉过不了“权”这一关,可是金轮法王明显不像左冷禅、任我行之辈,其枭雄气息极弱,从未表现出什么极强的权力欲望。能指挥两个徒弟他似乎就很满意了。

他也不是为了践行某种理念和价值观。法王有没有什么个人推崇的理念和价值观?没有。他在精神上似乎是个很空洞的人,明明是一位宗师,而且是宗教、精神领域的领袖,却似乎缺乏更高层次的精神活动,你不知道金轮法王的价值观是什么。对于自己正在参加的这场宏大的战争,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思考,比如他对时局是怎么看的,他对于生命是什么态度,都没有。

对比一下郭靖,郭靖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他对于自己为什么参加这场战争是非常清楚的,即所谓“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郭靖是为了仁,为了人道,他是一个有高层次的精神活动的人,可是金轮法王没有。

并且他还不是为了报恩。历史上有很多英雄人物,对知遇之恩念念不忘,为此呕心沥血,一生辛劳,就像李白说的,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还有诸葛亮之于刘备、王猛之于苻坚,都是为了报恩。《鹿鼎记》里,陈近南为台湾郑家鞠躬尽瘁,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报恩。可金轮法王也没有,你看不出他对忽必烈有什么特殊感情,就是个领导而已。

似乎法王行为的唯一动机,就是:我在这里做事。

一部追求卓越的小说,第一号反面人物之所以“反面”,居然完全是因为阵营问题,没有任何更深层的原因,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

其实金庸也意识到了金轮法王的动机问题,于是安排了一个“蒙古第一勇士”的竞聘,让法王和一伙新归附蒙古的武士去争,谁先杀了郭靖,谁就能得到“蒙古第一勇士”的称号。似乎他摸爬滚打、流血流汗,就是为了加上这么个称呼。

这没什么说服力。法王本身已经是国师,是宗教领袖,地位超然,被人奉若神明,居然自降身份去和一群刚入伙的打手争一个“第一勇士”的业务头衔,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就好像一个报社里,总编辑跑去和刚入社的下属竞争什么“领衔记者”,又好比一个单位里,大领导去和刚借调来的员工争“第一笔杆子”,这领导不是有病吗?所以说,金轮法王,是一个金庸没有考虑清楚、没想明白,就匆忙上马了的人物。

之前讲了动机问题,其实还有性格问题——法王究竟是什么性格,作者显得犹豫不决。

他不像欧阳锋,自有一股宗师气度;又不像鸠摩智,勃勃野心扑面。欲写成大奸大恶,横不下心;要说写成鹿杖客、鹤笔翁那样的官迷,汲汲于功名利禄,作者又舍不得。让你一句话说出金轮法王的性格,说得出来吗?说不出来,“坏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而已。明明是一代宗匠,却老去当坦克,爬城墙打群架,恍如是司马徽的设定、许褚的行径,出场时还仙风道骨,一会儿忽然就裸衣斗马超了。金轮法王被写煳了,以金庸这般大才,自己心里多半也清楚。所以你会发现金庸也在努力地丰富这个人,想多多开掘他的角色厚度,比如强行加了一个桥段:眷爱郭襄。大意是法王对郭襄很喜欢,不忍心杀之,有心传她衣钵。作者希望借此显出法王人情味的一面。这一段故事在旧版金庸小说里就有了,到了新修版里更又加了不少情节,金庸之苦心可见。有些读者喜欢这个桥段,觉得很感动,我个人却不喜欢,尤其是新修版添加的部分,有种“人性补丁”之感。如果要概括一下金轮法王这个人物,大致应该是:无雄心,亦无野心;气派卓然,却所谋可笑;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江湖人物,而是一个职场人物,基本上是一个不愿多思考的小职员。他和其他几个身份差不多的金书大宗师、大高手完全不同。乔峰之于大辽,是回家;欧阳锋和金国人混在一起,是互相利用;鸠摩智在吐蕃当国师,是满足野心,施展抱负;玉真子之于满清,是卖身求荣。只有金轮法王一个是认真上班。

话说小说里有这么一段,可以略改一改:在绝情谷里,东邪、南帝、周伯通团团包围住了金轮法王,喝问:奸贼!你还有什么话说?法王长叹一声,把五个轮子当啷啷一起丢在地上:“老金叫我来当反派,老衲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