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召重,外号“火手判官”,是《书剑恩仇录》里的一个大反派。他本来是一个民间武术家,转而入仕做官,最终失败殒命。从他的身上,能看出一个旧时代官员,尤其是技术类官员转型的教训。张召重本身是个顶级的武术家,这是没有疑问的。他是武当派的第一高手,在武术圈内很有影响力,江湖上说“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说明了他的专业水准,是真专家、真博士。后来他投靠了朝廷,进体制当官,起初升得也很快,用书上的话说叫作“青云直上”。当了一个什么官呢?是骁骑营的佐领。
这个官不算小了。说来似乎只是四品,不像后来金庸小说的大反派都是“国师”“法王”那么拉风,但骁骑营属于禁卫军,拱卫最高权力,颇为核心紧要。张召重作为一个半点关系门路都没有的素人,能做到骁骑营的佐领,也算相当不容易。如果放在《鹿鼎记》里,骁骑营的参领、佐领们也是和韦小宝爵爷都有机会赌几把牌九的了。这样看来,张召重这个专业技术人员出身的干部,转型得应该是挺成功了。可他后来的结果又颇惨痛,官总是当不上去,甚至各种钻营、挖空心思都无效,还闹了一个含恨身死。这里面就有一些沉痛的教训。
话说,每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在他转身踏进官场的第一步就都面临转型。不管过去是体育冠军也好,武当高手也好,名记者也好,大专家也好,都要转型。这个道理谁都懂,张召重自然也懂。不就是转吗,要转变思路嘛,转变头脑嘛,转变办事方法嘛,对不对?答案是不对,至少是认识不够深刻。“转型”不是转变一下这么简单,而是要彻底脱光光,和过去的一切完全拜拜,把过去能放下的、不能放下的都放下,做到清洁溜溜,光着屁股真正地重新再出发。你穿个旧裤衩去都算转型不成功。
就比如说一点:骄傲。翘着尾巴进体制?没有那样的事。专业人员的傲气要从骨子里戒掉。张召重也明白,表面上他也懂得要戒傲气,平日里也并不在同僚面前吹牛耍横。刚出场时,周边人一口一个张大人无敌、张大人武功高,他也并不接茬自吹自擂。日常他和同僚说话,就算不是十分周至,也还可称妥当,没有大纰漏。问题是,嘚瑟,那是骨子里的。平时装得再好,再夹起尾巴,关键时候憋不住也没用。张召重就是这个毛病,平时懂得戒骄戒矜,可一到关键时候就按捺不住,动辄声称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你看他说的一些话、转的一些念头:
皇上养了这样的人有屁用!
又如:
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
一到气头上就挂相,就轻慢同僚。别人都是“养了没屁用”,都是“脓包”,就你是英雄好汉,皇上就该养你,你都有资格替皇上心疼钱了还是怎的。你是福康安大帅?你是太后?
一到激动兴奋时,张召重还会冲口跟人吹牛:
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抓了。
这又是炫耀他的专业特长了。你单枪匹马抓人,功劳算谁的?我们办事都要通力协作,就你可以单枪匹马,就你牛,我们都拉你后腿了。
张召重虽然在努力转型,努力低调,可一旦骨子里的那点子骄矜放不下,平时的一切低调、一切做作都是枉然,在同僚眼里仍然是牛烘烘。大高手呗,了不起呗,武当派呗,牛呗!
再看张召重和江湖旧圈子的关系,也是没处理好。
他当官以后,其实对旧的圈子是有感情的,对武当派也是有香火之情的。见到武当派的人,起初总是主动示好。
他遇见李沅芷、余鱼同,察觉对方是武当派功夫,都手下留情,有所照拂。比如和李沅芷激斗时,认出她是武当传人,立刻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别人不和他攀亲,他反倒和人攀起亲来了。此后他多次对李手下留情。后来和余鱼同激斗,也是屡次留情,“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发疯般狠打死斗,张召重反而喝道:“你不要命吗?”
做了官、当了领导,却一直挺注意维护和修补与旧圈子的关系,听上去原本不错。可问题是,他对江湖的这一丝情分有用吗?对方认账吗?似乎半点都不认。江湖人眼里是怎么看他的呢?先看不相干者是怎么说的:
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张召重),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甚么交情。”看这话说的,和人不熟就不熟,何必酸溜溜呢?张召重武功比你韩文冲高多了,人家和你的老板、总镖头齐名,本你俩就不是一个层次。就算他不当这个官,便该瞧得起你吗?
再看张召重的原来同门师兄陆菲青又是怎么当面说他的: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分上……
这师兄口口声声指斥张召重无情,但我将原著从头看来,并没见着人家如何无情了,反而一开始挺照顾武当派。
这说明什么?在故旧们的眼里,当官必然发达,发达必然瞧不起人,这是定式思维。张召重对旧圈子不痛不痒的示好、不凉不酸的情分、不离不即的羁绊,完全是屁用都不顶。你给武当派划拨地盘了吗?给师兄们分房子了吗?经常请江湖老友吃饭联欢了吗?见到韩文冲这等小字辈热情握手送礼了吗?安排吃请、帮忙办事了吗?既然没有,那就是无情。
正所谓一刀两断,好聚好散;缝缝补补,大家痛苦。张召重何必?这是他转型失败的第二个教训。
由此还衍生了一个话题,张召重忽视了一件事,就是尽快摆脱“技术型官员”这个标签,不要和江湖有所纠缠。官场之上,除了极少数例外情况,“标签”这个东西基本是减分不加分的。凡是带了标签的官员,都不是当官的理想境界,什么技术型干部、明星干部、八〇后干部……无一例外。
一个人只要被打了标签,就会有软肋和破绽,会给人形成刻板印象。比如“技术型”隐含意思是书生气、大局观不行、领导能力差;“明星”可能隐喻爱出风头、不脚踏实地;“年轻”表明坐火箭、蹿升快、欠历练,都不是好事。要当官员,就要当没标签的,要当圆融浑成的。如果是从技术人员转型来的,那么背景色模糊得越快越好,越迅速地官僚化越好。
张召重倒好,反着来,时时刻刻处处提醒大家:我是江湖出身,我是武当派高手。都毅然跳进染缸了,还举着一块红布,何必呢?小说中,他老是以官员之身,跑回江湖上刷存在感。说白了这是一种“双重嘚瑟”,一方面想在官场同僚面前炫耀自己的专业影响力,另一方面又想在江湖故旧面前炫耀自己的官职地位,结果就是两面招恶心。
张还草莽习性不改,动不动约江湖人“决斗”。他先送信给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约陈决斗;后来又受不了别人的激将法,约江湖上的镖头王维扬决斗。这感觉像啥?打个比方,就像一个记者出身的干部,明明已经当官去了,并且都不分管文教领域了,却又跑回报社去和人比赛写稿子。又像一个学计算机出身的干部,跑到互联网公司和人比写代码。这不是搞笑吗?
一会儿约黑社会头目决斗,一会儿约民营企业家决斗,行径是不是也太幼稚?赢了又如何,输了又怎办?真要让上级领导比如福康安大帅知道了,会夸你张召重勇敢呢,还是会撇撇嘴,说土匪终究是土匪?
究竟什么样的官员才可以炫耀专业技术呢?答案是官当得足够大的。乾隆爷说:我本来是个诗人。这可以。张召重不可以。最后补充一点,张召重还有一个致命缺陷——好色。他居然先想抢走霍青桐,后来又惦记李沅芷。这也是一忌。要知道,乾隆爷可以好色,福大帅可以好色,张召重却不可以。他这种毫无资源、毫无背景的纯素人,在官场上是不可以有任何兴趣爱好的,唯有勇猛精进一条路。
就好像一个家庭里,亲儿子可以成绩不好,可以沉溺游戏,当妈的最多说:孩儿啊,少打游戏,小心伤眼,来吃了这只鸡腿再打。但是你张召重一个干儿子也跟着打游戏,当妈的便要不愉快了,呵呵冷笑:小张,你到我家是来打游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