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的堕落

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

——《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七章

这一笔“金光灿然”的巨额财物,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送给丐帮的。金国客气地提出了条件:希望丐帮离开北方,撤退到长江以南,不要和金国为难。

利诱与威胁面前,丐帮的领导集体面临着重大选择。

结果,四大长老里有三个经受住了考验。班子里排第一的鲁长老坚决反对,说话掷地有声:“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礼物决不能收,撤过长江,更是万万不可。”另外,有两位长老虽然反应没有那么激烈,但也都不赞成,觉得此举“颇为不妥”。班子中只有一位彭长老受贿投敌,四分之一,成不了气候。广大丐帮帮众也不赞同彭长老,“一大半鼓噪起来”,抵制大金赵王的糖衣炮弹。这就是南宋嘉定、宝庆年间的丐帮。他们顶住了风浪,保持了“天下第一大帮”的成色。

然而到了五百五十年后的《雪山飞狐》,大金变成了大清,已是乾隆年间。丐帮这时的帮主姓范,以结交朝廷内卫为荣,“把众侍卫都当成了至交好友”。这位范帮主还“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所谓赛总管便是清宫的侍卫总管。

一帮清宫侍卫,居然和丐帮帮主称兄道弟,而且还是所谓“至交好友”了。一个侍卫总管便可以驱使堂堂丐帮的帮主,让其言听计从了。你能想象北宋的侍卫头儿驱使乔峰吗?能想象南宋的侍卫头儿驱使洪七公吗?难怪歌儿里唱:五百年,桑田沧海。

早先南宋的时候,丐帮中一大半弟子是“污衣派”,有三条严格的戒律:一不使银钱购物,二不与外人共桌而食,三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

关键是这第三条,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这便很大程度上杜绝了仗势欺人的可能。所以丐帮受人尊敬,江湖口碑甚好。有一个细节:杨过作弄了几个丐帮弟子,事后立即向他们道歉,称丐帮行侠仗义,不可轻侮,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歉意。

可是时间过了近百年,到了元末,丐帮便惊人地堕落了,和当年相比可谓天上地下,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帮会。来看《倚天屠龙记》里所写的元代丐帮,是借张无忌一行人的视角展现出来的:(张无忌等)三人走向镇上一处大酒楼,张无忌摸出一锭三两重的银子,交在柜上,说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他怕自己衣衫褴褛,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双手将银两奉还,说道:“爷们光顾小店,区区酒水粗饭,算得甚么?由小店作东便是。”

张无忌一行去吃饭,唯恐自己衣衫褴褛,店家不接待,先把银子送上。哪知道掌柜却不敢收。为什么不收呢?答案很快揭晓了,原来是店家误以为他们是丐帮中人,不敢收钱。

很快,真正的丐帮中人来了,情景是这样的: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七个人来……都是乞丐的打扮。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的坐定。只见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般。

在老百姓面前,丐帮徒众的做派是“大模大样”,作为普通生意人的掌柜则是“恭恭敬敬”,口中“爷前爷后”,把他们当作“达官贵人”,这岂不是莫大的讽刺?不过是一群乞丐而已,充其量也就是会武功的乞丐,如今却也摇身一变,充起“达官贵人”来了,需要别人“爷前爷后”地巴结了。

金庸大概是怕没写透,继续又写了一段:

群丐也已酒醉饭饱,一哄而散。……(张无忌等)三人下楼到柜面付账,掌柜的甚是诧异,说甚么也不肯收。张无忌心想:“丐帮闹得这里的酒馆酒楼都吓怕了,吃喝不用付钱。只此一端,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

丐帮的人吃完饭不用给钱的,可以直接一哄而散。张无忌去给钱,掌柜的态度居然是“诧异”,说什么也不肯收,可见老百姓怕丐帮怕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所有乞丐打扮的人都不敢招惹,所有衣衫褴褛的人来吃饭都不敢收钱了,唯恐触怒了丐帮。

说到恶棍吃饭不给钱这种事,金庸写过非止一回。在《笑傲江湖》里就有一个恶棍军官吴天德,他去住店,把店小二欺辱得够呛。店小二背后诉苦,说这位军爷很横,爱打人,连吃带住,而且“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不妨体会一下,“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这里面至少包含两层意思:第一,这位军官仍然有可能是会给钱的。第二,倘若他发善心给了钱,店家也是敢收的。和这位所谓恶棍军官相比,丐帮显然只有更恶,因为他们明确不会给钱,就算给钱,店家也绝对不敢收。当地百姓可谓苦丐帮久矣!

以上是丐帮欺压良善的问题。再来说丐帮腐败的问题。

早期的丐帮诚然也有腐败,甚至也曾一度出现大面积的腐败。在《天龙八部》故事发生的北宋年间,丐帮高层就爆发了一次“月饼丑闻”,事件大致是:副帮主马大元的夫人同时和一位长老、一位舵主私通,共同谋害帮主乔峰。之所以叫“月饼丑闻”,系因这位长老对马夫人说过一句调情的话:你身上有一对月饼,很圆很白。这一起腐败窝案对丐帮破坏很大,引发了帮内连环的内讧和仇杀,最终帮主乔峰被迫引退,多名高层人员殒命,帮会形象大损。这是一个很大的警示,表明腐败已经蔓延到长老级别了。

但是也应看到,在当时这毕竟只是偶发、个别现象,长老、舵主里的多数仍然是正派的。比如几大长老之中,管执法的白长老虽然腐化掉了,但吴长老、奚长老、陈长老等都是比较正派的。更关键的是帮主绝对靠谱,没有被腐蚀,始终经得住考验。

那时的丐帮,帮主多是英杰。早先的汪剑通帮主便算是条好汉,到了乔峰帮主更不必说了。后来因为极特殊的情况,出了游坦之这样无能的帮主,但也很快纠错,让他下台。等传到第十七代钱帮主,固然又比较暗弱,但到了第十八代洪七公、第十九代黄蓉,又都是英雄豪杰。就拿作风问题来说,从汪剑通、乔峰到黄蓉、耶律齐,几百年来没听说帮主有作风问题的。

可是到了后来,事情慢慢起变化了。到了《笑傲江湖》所写的明代,丐帮帮主叫作解风。此人出场不多,形象不明朗,但管中窥豹,也能见出一些端倪。

有一次魔教教主任我行问手下,解风在世上有甚么舍不得的人啊,属下答称:

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私生儿子。

这不免让人大吃一惊。丐帮居然堕落成这个样子了?帮主不但有严重的作风问题,而且还有两个私生子。你能想象前辈帮主乔峰、洪七公、黄蓉有私生子吗?

当然,就算有私生子,也不一定就代表整个帮会堕落了。少林派掌门也曾经有私生子。真正能反映帮会堕落的是,帮主居然公然给私生子在公司安排工作、做高管,当什么“青莲使者”“白莲使者”,并且此事已经成了江湖半公开的秘密,连敌对势力的魔教都掌握了。这两个“使者”的岗位设置很可疑。丐帮过去的高管序列里,只有长老、龙头、舵主,从来没听过什么“白莲使者”,搞不好就是为了安排俩宝贝儿子专门设置的。如此公然徇私舞弊,丐帮里不见一个长老、龙头来干涉,广大帮众居然也不反对,似乎对这类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便不是个别人的堕落了,而是帮会整体的溃败,套用《红楼梦》的话说,这时候的丐帮大概也只有门口石狮子是干净的了。

除了高层堕落之外,丐帮还丢掉了当年许多好的作风。起初帮中崇尚朴素,一切仪式从简,不搞大操大办。比如悼念洪七公,这么重要的仪式,有没有大操大办?根本没有。整个过程无比朴素:(鲁长老)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尽皆大放悲声。

捏个泥巴人,大家集体哭一场,就算是送别洪帮主了,这简直是朴素到了极点。按理说,洪七公如此功勋卓著,一旦牺牲,悼念的规格高一点,声势、排场大一点,花钱多一点,大家都是没有意见的,甚至是众人所期盼的。然而丐帮不过是泥土一捏而已,其朴素如此。可是到了元代,帮内的高管开始讲究奢侈享受了,早丢掉了当初的作风。此时的丐帮把总堂放在哪里呢?你猜都未必能猜到,乃是河北卢龙一个大财主家里。

金庸写这个总堂,说乃是一座“巨宅”,“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进门就是两只大金鱼缸,十分豪华。作为“丐帮”,居然把总舵设在这种奢侈的场所,固然也可以说是为了当时的隐蔽斗争需要,但你能说不是同时为了舒适享受吗?作风蜕化之余,丐帮做事也越来越猥琐,格局日益狭隘。《天龙》《射雕》里宋代的丐帮,一心想的是抗敌。到了《倚天》里元代的丐帮就没有那么关心抗敌了,一心想的是争霸,压倒武当、明教。而到了《飞狐》里清朝的丐帮,抗敌争霸都无望了,干脆便一心给朝廷当打手,比如范帮主居然跟着一伙侍卫去暗算苗人凤。这事可谓丑陋至极。苗人凤于范帮主有恩,曾经为了救他而甘冒大险,孤剑闯天牢。可如今范帮主给人的回报是什么?“(苗人凤)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两记干脆的龙爪手,这就是范帮主对恩公苗人凤的回报。

丐帮如此弃绝道义,迎合朝廷,可他们在官府眼中的地位真的提高了吗?真的受到朝廷尊重了吗?实情正好相反。

对比过去,当年丐帮帮主乔峰跳槽,直接做的是辽国南院大王。后来洪七公做帮主时,大金赵王都遣使来拉拢示好,小王子杨康甚至还觊觎过帮主之位。可见丐帮帮主的位子是有分量、有声誉的,连金国王爷都瞧得上这把交椅。

后来黄蓉做丐帮帮主,在襄阳主持抗元。襄阳主官吕文德是一方统兵大将、京湖制置使,地位很高。黄蓉却对他一点不放在眼里,经常呵斥,战况紧急时甚至持剑威胁吕文德。可吕文德仍然礼遇黄蓉,倚若干城,视为上卿。吃饭宴客的时候,吕文德要让黄药师上座,因为“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

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有时候,办事越是坚持原则,越是出于大义和公心,越不溜须拍马,反而越容易得到别人尊重。后来的丐帮,帮主亲自去侍奉有司,充当打手,跟着侍卫总管鞍前马后地办事,却反而愈发被人看不起。赛总管是怎么对待范帮主的呢?很让人心酸:

赛总管一声冷笑……右肩突然撞将过去……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这就是他在总管心目中的实际地位,一言不合就把你撞得墙裂而出。不禁让人想起老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台词,墙外的人说:“对不起,我是低等下人,是不能进来的。”墙里面的人说:“哎呀,我哪里有把你当低等下人了?我只是把你当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