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里说过黄蓉的二十四小时,这里来聊向问天的十分钟。向问天是《笑傲江湖》里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此人的身份是日月神教的元老、巨头,有时候是教中第二人,有时候是第三人。读者可能有些糊涂,他到底是第二人还是第三人?这要看教主任我行的安排了。任我行有时候提拔年轻人,比如设了个副教主,让令狐冲去当,那向问天就是第三人。万一令狐冲不识好歹,失势了,副教主没当成,那他就又是第二人。不管如何,向问天这根顶梁柱,教主是一直倚重的。
众所周知,任我行乃是一代雄主,在这种人身边做事很难。不妨根据《笑傲江湖》的原著来看一看向问天工作中的日常,只选取很短暂的十分钟片段,看他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工作,有哪些极精彩的表演,又有哪些不足为人道的难处。
总的来说,向问天做的工作无非是两样:保人和整人。无论哪一样都相当考验人。
故事的场景是在华山上,任我行办了一场盛会,声势隆重,许多门派都被招来参加。向问天的精彩表现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第一项工作乃是接客,首先接的是两位贵客——令狐冲和任大小姐。迎接这两人时,向问天的表情是四个字“满脸堆欢”。书上说,他早早迎了下来,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说着,“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
很热情,很慈祥,让你感觉到如沐春风,那热情仿佛要溢出纸外。他之所以如此热情,原因自不难懂,令狐冲和任大小姐一个是教主的女儿,一个是教主的准女婿,都是教主喜爱之人。另外,向问天和令狐冲私交也深,看见了自然开心。所以他便要“满脸堆欢”,早早健步迎接下来,爽朗的笑声飘飞在山道上。而且他打招呼的次序也严谨得很,先叫大小姐,再叫令狐兄弟,先后亲疏分得清清楚楚,绝无差池。
接完这两位贵客,向问天开始迎接下一拨客人了,乃是泰山、衡山、嵩山等派的门人弟子。此时他的态度便截然不同了。按理说,这些人分属五岳剑派,其中还有掌门、管事,和令狐冲这个恒山掌门身份相当,层级相类。但向问天对他们是如何接法呢?乃是把脸一抹,自己都不亲自开口了,只“左手一挥”,八个下属站出来一列排开,对着山谷大喊:“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听这措辞,“上下人等”“速速上来”,意思无非四个字:都滚上来。
这便是向问天的工作方式,朋友就给好脸,其余人等就给冷脸,乃至给臭脸。给冷脸时严肃矜持,给好脸时则又热情洋溢,精准到位,切换自如。
或许有人觉得这不难嘛,亲亲疏疏,小孩子都懂,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容易的?殊不知这便是想简单了,因为事情有时候瞬息万变,敌人忽然可能变朋友,朋友忽然可能变敌人,很考验水平。书中突发情况说来就来。不多时,令狐冲的一批手下——恒山派众尼姑——上了山,立刻制造了一场摩擦。她们不肯向任我行教主磕头跪拜,且口出不逊之辞。其中尼姑仪清还朗声道:“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旁边还有些围观群众,嘻嘻哈哈,起哄看热闹。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台上老人家的脸色想必很难看了,所有日月神教教众的目光大概都立即投向向问天,等待这位现场总指挥指示处置。向问天陷入两难:一方面,教主的威严,你要不要维护?另一方面,令狐冲的脸面,你要不要顾及?
若是换作一般人,无非两种选择,要么向教主解释,恳求通融;要么呵斥恒山派的尼姑们,逼她们服软。但这都得罪人,也都不是善策。
关键时刻,向问天展现了高超的策略,不对教主老人家说话,也不对倔强尼姑们说话,而是把头转向发笑的围观群众——倒霉催的不戒大师,“怒道”:“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到这里来干甚么?”这便是转移视线,回避主要矛盾,行李代桃僵之法。教主的威严损不得,恒山的倔强尼姑又迫不得,所以便把矛盾引到他处去,甚至将这和尚当场击毙,只要有人流血,教主的威严便维护了,令狐冲的面子也顾到了,就像书上说的,“以分任我行之心,将磕头之事混过去便是”。
可见整人是门学问。什么人该整,什么人不该整,什么人要立刻整,什么人可以暂且不忙整,都有讲究。就像不戒和尚,本来罪不至此,但谁让你不该笑的时候笑呢?眼下整死你一个人,能保护更多人哪。大不了等时过境迁,握住令狐冲的手道个歉:怪我呀兄弟,我没能护住他。
顿时,华山顶上,不戒和尚莫名其妙地成了出头鸟、头号坏分子,被魔教群起围攻,眼看就要立毙当场。
这时事情又起了变化,令狐冲亲自出面向任我行陈说,替不戒和尚求情。女婿的话是管用的,任我行龙颜稍霁,吩咐对和尚网开一面。这一开金口,向问天必须马上调整策略,整人要变成保人了,要保不戒和尚了。
倘若换了你是向问天,此刻会怎么做?是不是吩咐一句“好罢,饶他不杀”便完?假如这样,他就不是向左使了,人家办事岂会如此粗糙?向问天是当场下令:来八个人,把不戒和尚和他的家属背下峰去!
你看,既然是奉旨保人,那就要保得彻底,保得细致,给“背”下峰去;不但把不戒和尚本人背下峰去,还考虑到了将家属也一起背下峰去,妥善安置。这样一来可以显得周到,二来也好尽快让不戒和尚离开现场,免得此人还杵在原地,让教主老人家看着碍眼,同时亦可避免他继续疯疯癫癫,再旁生枝节,多惹事端。这就是舞台调度的能力。
这还不算,向问天吩咐完毕之后,八个男的教众走出来便要背人,却被向问天止住了,又进一步吩咐:不要八个男的背,要四个男的、四个女的来背。
读书至此,真是忍不住击节称赞,佩服向左使心细如发。为什么要换四个女的呢?因为被背的人里有不戒和尚的老婆,用女子背女子,岂不是更妥当?向左使办事实在滴水不漏,让人无比放心。然而向问天所做的还不止于此。接下来他还做了一个举动,对手下“低声嘱咐:是令狐掌门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
好一句“低声嘱咐”。虽然是“低声”,但你以为旁边的令狐冲、任盈盈听不到?听到了能不感激?之后能不齐声说向问天好人?这就叫作顺水推舟,将人情做足。整人之时,雷霆严办;一旦要保,马上病号饭,番茄炒鸡蛋。
眼下这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可是莫着急,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不给向左使半点喘息的机会。短短几分钟后,全场分量最重的两个人物令狐冲和任我行起了冲突。任我行要劝令狐冲入教,令狐冲却死活不答应,还甩袖子不干,要下峰去。局势又成僵局。对于令狐冲,向问天是有感情的。事实上,他是个感情细腻而丰富的人,只不过平日里韬略太甚、城府太深,掩盖了而已。他当众做了一件事——向令狐冲敬酒送行。
一直以来,向问天都是极端理性的,处处小心谨慎。但你切莫以为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政治动物,在这个当口,他感性了一回,给令狐冲敬了酒。在任我行的身边,他似乎整个人都是折叠起来的,个性非常不明朗,只有这偶尔的时刻,他才会打开一点自己,流露出一丝真性情。
这个敬酒的举动引发了连锁反应,数十名和令狐冲有交情的日月神教教徒也来跟风,向令狐冲敬酒。场面滑向了失控的边缘。目睹这一场面,教主任我行是什么表情?书上的话十分耐人寻味,六个字,“只是微笑不语”。面上固然微笑,心里着实记恨,觉得敬酒的人都是当众拂他面子,是给令狐冲搞挽留会、欢送会,当自己不存在。金庸写明了,任我行心道:“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他可是锱铢必较的,是恩仇分明的。这时候向问天出来说话了。何以他敢敬酒?因为他有收拾局面的底气和本事。他数十年如一日地追随任我行,深知对方的性格,对他的心事洞若观火。适才自己感性了一回,现在该消除影响、解决问题了。
向问天神采飞扬、精神饱满地当众讲了这样一段话:
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然好言相劝……看这段话,无形之中,向问天已经给令狐冲的行为定了个性,是八个字,“倔强顽固”“不受抬举”。这八个字好,因为“倔强”根本就不是罪,至于“顽固”“不受抬举”也不是什么大过,最多便是不识相而已。向问天这样定性,无非就是说令狐冲任性、不懂事,是个钢铁公司,分明是罚酒三杯、明贬暗保的意思。
接着他继续说道,圣教主爱惜人才,劝令狐冲入教乃是另有深意云云,最后还说:
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这话极照顾任我行的脸面。如此一来,令狐冲的不识抬举,以及一伙教众公然敬酒送行,就统统在任我行的算中了,更显得教主算无遗策,料事如神。果然任我行“心下甚喜”,向问天就凭一句话,便让老人家从“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到“心下甚喜”,一场大风波又消弭于无形。
上面所有这些情节,都是在华山之上短短十分钟里发生的事。十分钟之中,无数次随机应变,无数次心念电转,始终滴水不漏。也难怪他能在任我行身边那么多年,不管顺境逆境,总是千磨万击还坚韧,手把红旗旗不湿。
向问天也难。他外号“天王老子”,要说履历、说能耐,确实当得起。可是在任我行身边,他简直一分钟“天王老子”也没当过,只把自己看成兢兢业业、仔仔细细的老向。他每时每刻都不能放松,老人家每一次“微笑不语”,都要揣摩准了心意。
所以读者们对向问天有许多揣测,甚至结论截然相反。有的人认为他义气、热血,有的人则认为他深沉多变。这恰恰反映了向问天的面貌模糊,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哪一头的,究竟是任我行那一头,还是令狐冲那一头?不知道。你甚至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是应该多一点佩服,还是多一点同情。整部《笑傲江湖》里,他是形象最鲜明的一个人物,也是形象最不鲜明的一个人物。倘若没有向问天,任我行的杀伐会更重;但假如不是向问天,任我行威风的时间也不至于这么长,至少在西湖底下便没有转机了。
重重参不透,谜哉向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