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和莫大先生是忘年交。他们年纪相差很大,至少有二三十岁。两人兴趣相差也很大,一个玩音乐,一个只爱喝酒。庄子说君子之交淡若水,令狐冲和莫大先生真的是淡如水。
很多友谊是要靠吃吃喝喝维系的。这种友情的浓度,会随着酒精浓度上升而上升,又会随着喝酒次数的减少而快速下降,两个月不喝就要亮红灯。
但令狐冲和莫大自始至终在一起只喝过一次酒,是在汉水边上鸡鸣渡的小酒店里,人均消费也就二三十块,连下酒菜都没有,只有一点咸水花生。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没有觥筹交错过。连令狐冲的喜酒,莫大都没现身来真喝。
相比之下,令狐冲和田伯光、桃谷六仙,以及江湖上不三不四的群豪喝酒次数多得多,他们从湖北到河南少室山一路喝过去,喝得酒家“桌椅皆碎”。可不知为何,令狐冲和莫大喝得这么少,却总让人觉得他们是朋友。这难道不奇怪吗?他们甚至都没有抢着买单。这两个人还互相欣赏。许多朋友是靠互相利用维系着,很少有朋友是靠互相欣赏维系着。莫大先生并不利用令狐冲,他从不希图让令狐冲办什么事,纯粹是一种欣赏。他总共只用了两眼,就认定了令狐冲是一条好汉。
第一眼是,“你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光这一句,其中所含的对刘师弟的眷爱、关心,溢于言表,仿佛有一腔热血,欲喷薄而出。第二眼,他看见令狐冲仗义帮助恒山派的尼姑们,立刻便认定了这个人值得结交,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
两个人这时候的地位是有差距的。莫大是领导,是前辈,令狐冲是无业青年,是晚辈。莫大这一杯酒,让五岳剑派里多少鄙视令狐冲的人、自居老子的人侧目、汗颜。
反过来,令狐冲也是最能欣赏莫大先生的人。莫大平时其实是挺孤独寂寥的,是不太被人理解的。庸人们都不理解他。在衡山城的小茶馆里,吃瓜群众们兴奋传播着的都是关于他的各种谣言,“剑法不如师弟”“嫉妒师弟”“一剑只能刺三头雁”之类。
精英们也不待见他。左冷禅、岳不群等实力派枭雄固然不看重他,就连文艺青年也排斥他。刘正风、曲洋这样玩音乐的都瞧不上他,说他的二胡不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俗气”。刘正风,这个一直被他默默关心着的师弟,也说什么“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说白了,不愿带人家一起玩。偌大江湖,唯独能欣赏莫大先生的,居然是小辈令狐冲。
在旁人眼里猥琐、市井的莫大,在令狐冲眼中看来却是个英雄人物:“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在此之前,谁见到莫大这一面了?
他还发现莫大先生是“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这不活脱是阮籍、嵇康一样的魏晋名士吗?在刘正风等人看来“市井”“俗气”的莫大,到了令狐冲的眼里,一举一动就忽然焕发了光彩。
相比之下,刘正风去刨嵇康的墓,想学人家魏晋名士的琴技,殊不知莫大却学到了魏晋风度的里子。令狐冲给莫大的评语是八个字——“武功识见,俱皆非凡”,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他们之间没有道德绑架。他们不是什么攻守同盟,没有谁必须帮谁的义务。“你这都不帮我!你还是兄弟么?”桃谷六兄弟之间会这么说,但莫大和令狐冲之间互相不说这样的话。
莫大有过对令狐冲的事袖手旁观。令狐冲和盈盈在少林寺被正派高手们围困,莫大也在其中,但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没为他们说过什么话。
反过来,令狐冲也有顾不上莫大的时候。在华山思过崖的黑洞里,大家同时被人围攻,令狐冲一门心思只记着盈盈,顾不上救莫大。
他们却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芥蒂,没有苛责对方。一句话,你出手相助,我固然无比感激;你若没有行动,我也理解你身不由己。然而,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他们却又都义不容辞,挺身相助。令狐冲被困汉水,屁股后面带着一大群累赘的恒山派女尼,却又急着要去救任盈盈,分身无计间,莫大先生现身相助,让令狐冲尽管前去。关键是,莫大先生帮了这个忙,连人情都不领。令狐冲道谢,莫大却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甚么?”
这就是为什么令狐冲一看见莫大,胸中便会产生一股温暖。天地不仁,世途艰险,江湖水深,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谁会不感到温暖呢?
这两个人,明明意气相投,却又并行不悖。明明是好朋友,却又不占朋友的名额。你和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过来,如果和他推心置腹,什么秘密都讲,也不会显得交浅言深。这真的是最让人向往的友谊。杜甫诗里所谓“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浪迹同生死,无心耻贱贫”,正是令狐冲和莫大这样。后来,令狐冲功成名就,成了大侠,办个喜事,各路群豪都来道喜。书上说,“前来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梅庄”。这难怪,冲着他和盈盈两个人的名势熏天,谁会不来?当然是要挤满梅庄了。这里面,趋炎附势的,抱大腿的,混脸熟的,怕也不少。
按理说,莫大先生完全是可以来的。他来了,和令狐冲谈笑风生,谁也不会说他是趋炎附势,折了身份。令狐冲的长辈都死绝了,他作为五岳剑派的老资格,出来当个主婚证婚什么的,也完全当得起。
可是莫大没有。他不现身,不吃喜酒,也不包红包。这一份锦上添花的热闹,他老人家不稀罕,不爱凑。直等到大家都闹完了,安静了,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他才在墙外,拉了一段《凤求凰》。这就算是贺喜了。
有一个读者说得很好:莫大先生,其实就是没有奇遇的令狐冲。他们互相欣赏的就是另一个自己。没有奇遇又怎样,你我绝大多数人都注定是没有奇遇的。谁谓琴中之剑,不是自由的剑?谁言潇湘夜雨,不能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