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里的斗争,非常复杂,就像是一个缠绕不清的大线团。而理清楚这个线团的关键,其实是方证大师。要说清江湖上的这场斗争,关键要看懂方证和少林派。
方证大师是少林的掌门,理论上是正教一边的头头。可他这个正教头头只是个象征性的,连共主都算不上,大致只是个召集人,不是真正的老大。
事实上正教就没有老大。对面魔教教主说他佩服的人,正教这边有两个半——少林一个,方证;华山一个,风清扬;武当半个,冲虚道长。这两个半人都有各自的问题,要么能力有问题,要么性格有问题,都不像老大,因此也就没有老大。
正教和魔教两边斗争起来,你会觉得魔教指挥很统一,效率很高,说干就干。而正教这边一盘散沙,缺乏强有力的指挥,遇事总是要开会。碰到了大事,方证还要回头问:“左施主……你说该当如何?”他一个当老大的还要回头问小弟该如何。
也难怪左小弟会起野心,想抢本阵营的老大当。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野心,老大弱了,就有了野心。
方证的相对弱势,从五岳剑派合并、争夺掌门人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来。作为正教的头脑,他在五岳剑派居然没有靠谱的代理人,还要临时培养一个令狐冲。
五岳的五个山头之中,少林真正的盟友是哪一家呢?是恒山派。定闲师太的恒山,相当于方证大师在五岳的基本盘,是少林的半个代理人。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
举例为证。少林寺关押了任盈盈,定闲、定逸师太为此去少林求情说项,让方证放人,方证大师说放就放了。这关系可非同一般。双方不只是说得上话那么简单了,肯定是关系密切,彼此高度信任。就连令狐冲事先也料定:“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
江湖上,就连底层的草根人士也都有一个囫囵的认识——少林派和恒山派是一伙。
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
这个所谓“姓易的”就是一个底层人物,是一个叫白蛟帮的下九流门派的人,乃是“不成材”的角色。但他极有可能一语道破了天机,“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师太骂他“胡说!”疾言厉色,但人家可能恰好胡说对了,少林和恒山就是一伙。
然而,只有恒山,济得甚事?嵩山太强,恒山太弱,充其量只能替方证起到一点点牵制嵩山的作用。而其他几个山头——华山、衡山、泰山,方证都插不进手去,没有自己的代理人选,掺不进沙子。比如华山。少林和华山的关系非常微妙,值得一说。华山这个门派一直分裂为剑宗和气宗。有理由相信,少林派历史上比较亲近的是剑宗,和风清扬关系尤其好。
“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少林方生
“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正是风前辈。”“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少林方证
从这许多细节,都看得出少林高层和剑宗的风清扬眉来眼去,很有渊源。不想华山派内讧的结果是剑宗输了,风清扬含恨下野,气宗掌权,大肆肃反,清理门户,血洗剑宗。
少林和华山的关系这一来就微妙了。就好像一个国家打内战,你作为外国势力,一贯和左翼政府军好,眉目传情,结果人家右翼国民军打赢了,你尴尬不尴尬?
岳不群当掌门的仪式上,方证本人便不来,只派人来道贺。“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令狐冲
方证不来,尚且可以说是惯例,少林掌门自恃身份,不轻易露面。可后来方证干的事就是明摆着和华山不对付了——岳不群公开驱逐令狐冲,传书江湖,声明和这劣徒切割。方证和尚也是收到了信的。可这和尚也真做得出,马上就要收令狐冲做弟子,连名字都取好了,叫“令狐国冲”。如同京东公司上午高调开除的员工,阿里公司下午就高调聘用,连花名都取好了,你让行业里大伙儿怎么看?到后来,岳不群大势已成,练了《辟邪剑谱》,一举夺得五岳掌门之位。方证亲自下场示好,露出笼络之意,走到岳不群身边,说悄悄话: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
岳不群的回答,不冷不热,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证继续努力,又说:
“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
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
你看这一轮尴尬的聊天。岳不群已完全不信任方证:谁都知道你和令狐冲小贼是一伙的,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来咬什么耳朵,发什么私信?
除了在华山的失败,少林在泰山、衡山的问题上也有重大失误。这里只简单说一下衡山。衡山这个门派比较弱小,武力不强,高层人物都无心江湖争霸,只迷恋玩音乐。有点像是二战里的比利时,夹在各大势力中间,不想出头,想龟缩中立。
可是你的位置摆在那儿,容不得你中立。嵩山要统一五岳,最先选择的就是痛打衡山,和德国要打法国先打比利时如出一辙。没想到比利时也是个属狒狒的,看起来弱,咬起来凶,明明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拼命反咬,白天且战且退,晚上拿着二胡就来摸岗哨、搞破袭。嵩山稀里糊涂就丢掉了一个大高手费彬,等于被灭了一个集团军,大大延缓了前进的脚步。
衡山苦战的关键时刻,方证和尚在哪里?完全失声。倘若少林来几个高手干预一下,敲打一下嵩山,左冷禅这第一口啃不动,后来哪里还敢轻易啃华山、恒山?怎奈方证行动迟缓,毫无作为,只可惜了衡山勇士的一片热血空洒。
后来嵩山步步紧逼,药王庙围歼华山,龙泉谷围歼恒山,少林连自己的基本盘恒山和定闲师太都丢掉了,可说都是方证和尚给惯出来的。
后来魔教势力滔天,任我行笑傲朝阳峰,正教却早已经自相残杀,高手凋零,几要覆亡。这是谁人的过错?左冷禅当然是第一罪魁,而方证作为正教领袖,也有个失职失位之过。
方证还有一项重大失误,是在和魔教的关系上。你注意看书就会发现,方证善待了魔教的圣姑任盈盈。这很有趣。任盈盈明明开罪了少林,甚至杀了少林派的几名弟子,方证却给予了她充分的优待。关押任盈盈时,少林提供了三个保证:保证人身安全,保证生活待遇,保证通信自由。为什么?这就要从方证大师和魔教的微妙关系说起。
他和魔教,一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他的亲信师弟方生就和东方不败有“一面之缘”。他和魔教的黄钟公也有交往,甚至可以互通书信。
然而,东方不败后来深居简出,黄钟公也无权无势,隐居遁世,方证大师便缺乏了和黑木崖高层沟通的有效管道。
他寄希望于任盈盈,觉得这是一个管道。一者,任盈盈乃是魔教里的鸽派,不喜扩张,不热衷杀伐,适宜结交。二者,任盈盈是魔教中“两股势力”都接受的人物,东方不败一边能接受她,任我行一边就不用说了,更能接受她。这样的人物,方证大师当然极为看重,倍加优待。
后来,他甚至把任盈盈给放了。一者是卖令狐冲和定闲师太的人情,二者就是争取任盈盈,把圣姑这张牌捏在手中,将来在魔教面前大有转圜余地。不能说方证大师不是思虑深远、用心良苦。然而,方证温吞、迟疑的性格,也导致了他的一个老毛病——不肯押宝。
魔教是有内斗的,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派争得你死我活。他们一个是当权派,不妨称之为黑木崖派;一个是复辟派,即所谓的西湖党人。方证却迟疑观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他可以选择押宝东方不败,剿灭西湖派的任我行、向问天;也可以选择重注任我行,帮助他灭东方不败。可是他啥也没干,捏着牌一直喊“过”,不肯出牌。也许,他是想旁观二虎竞食,坐收渔利。然而时间窗口转瞬即逝,他哪边都没争取到。最终结果是东方不败和少林为敌,任我行也和少林为敌。
东方不败固然派人来暗杀,用毒水喷他,任我行上台之后也兵戎相见,掉转兵锋,要灭了少林、武当。短短几年之间,正教的内部形势和外部形势都急剧恶化,家里的狗要咬人,外面的狼也要吃人。综观方证大师其人,属于有算计、无决断;有心眼、无魄力。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关键的大动作却几乎没有。
就像他和任我行比掌,他的“千手如来掌”很花哨,变化倒是繁多,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然而变来变去,不能破局,关键时刻缺乏关键手段,有个毛用?
我不是不尊重方证大师,其实他是一个不失可爱的正教高手。此文只是事后诸葛地讨论权谋。如果不是令狐冲的主角光环,方证大师其实早已经输给了左冷禅,也输给了任我行。
人类历史上,这样的局面经常出现——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被一些粗暴的野心家迅速击垮。他们太沉迷于政治,太善于迂回,太喜爱谋划,渐渐地在这种游戏里失去了战斗力。等到最后要逃命的时候,才发现:妈呀,老了,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