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两种版本的比较

安武林

我手里有三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版本,一本是湖南人民1986年12月出版的饶述一翻译的版本,首印量9万册。另一本是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6月出版的黑马翻译的版本。还有一本,是一个编译的版本,故不在我的关注之列。

饶述一的版本中,收有著者序(劳伦斯原序),译者序,郁达夫和林语堂各写的一个评。这本书,基本上是对八十年代以前国内出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情况的一个基本介绍,着重点放在引进的曲折和对劳伦斯的评价上。透过这几个序,我们就知道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引进到中国是何等的不易,是诸多大牌作家、翻译家、出版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同时,我们也对劳伦斯这位充满争议的作家――尤其是这本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全世界充满争议的坎坷遭遇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黑马的版本中,开篇是译者写的一个长序《废墟上生命的抒情诗》。这个序是对劳伦斯创作的一个研究和总结。译者以翻译者和研究者的双重身份,对劳伦斯的创作进行了充满激情的介绍和分析。第二个文章是译者写的一篇文章:霍嘉特:回顾《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得开禁历程及文化反思。这篇文章写出了该书在出版之后遭到查禁以及法庭的审判过程,让我们详细地了解到了该书当时出版所遭遇到的强大的阻力和那个审判过程。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译者所作的实际工作,去拜师,去考察,去生活,去感受,真实地体验劳伦斯作品中所描述的场景。与饶述一相比,这点功课做得比较扎实。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黑马在特注中有一大段介绍,说明他在翻译这本书过程中的一些感想和心理。他很推崇饶述一,把饶述一放在一个大师的位置上,非常谦恭而又虔诚。从心理上,从治学上,从翻译上,他精神上的师承对象应该是饶述一先生。这种态度,注定了他翻译的版本,对饶述一版本的继承和发扬。但饶述一究竟是谁?现在依然是个谜。据黑马的推断,可能是朱光潜先生。究竟是不是,还需要考证,但黑马的态度,是值得赞许的。

至于两本书的开本,装帧,设计等特点,我不想多说,毕竟,这两个时代各有自己的特点,从装帧设计上也能看得出来。而八十年代后期和今天的阅读环境也大大不同了。

其实,说到这两个版本的比较,题目比较大,我真正做的事情是,两个人翻译风格的比较。全文比较也比较难,我做了一个讨巧的事情,就是把该书的第十二章进行一个比较。我选这一章有自己的考虑。因为这一章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性描写最多的一章,也是最出彩的一章,也是最引争议的一章。

需要提到的是,在八十年代,我正读大学,我们中文系男生女生几乎人手一册饶述一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大学里,饭桌上,男生女生都侃侃而谈这本书。那是因为作者写得很美,翻译的也很美,没有人把这本书当作淫秽文学或者情色文学来读来谈。大家都觉得这是一部世界文学名著。当然,一个潜在的认识是统一的,那就是:性是美的。这和劳伦斯一贯的主张不谋而合,或者说,是劳伦斯的作品给大家创造了谈论性美的契机。弗洛伊德是不能谈的,毫无美感可言。与此相同的是,黑马也是读了饶述一的版本才留下强烈印象的。所以,我把二者进行一下比较。在比较之前,我最担心的是怕黑马的文字和感觉如果不美的话,那么很难能把这本书翻译的美不胜收,至少翻不出人家的精髓。令我欣慰的是,黑马本人也是个作家,他的语言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第十二章的开头,饶述一是这样翻译的:午饭过后,康妮马上便到林中去了。黑马是这样翻译的:午饭后康妮就上林子里去了。虽然二者表达的意思一致,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饶述一的翻译,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而且能看出康妮的紧迫感。黑马的翻译,更尊重西方人的阅读习惯,长句子,他比较注重叙述,或者说叙事。但接下来,二者的区别就明显加大了,因为下面是一段精彩的风景描写:

饶述一:那真是可爱的一天,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新出的雏菊花是这样的白。榛树的茂林,半开的叶子中杂着尘灰颜色的垂直花絮,好象是一幅花边。大开着的黄燕蔬。满地簇拥。象黄金似的在闪耀。这种黄色。是初夏的有力的黄色。莲馨花灰灰地盛开着,花姿招展的莲馨花,再也不畏缩了。绿油油的玉簪。象是个苍海。向上举着一串串的蓓蕾。跑马路上,毋忘我草乱蓬蓬地繁生着。楼斗菜乍开着它们的紫蓝色的花苞。在那矮丛林的下面。还有些蓝色的鸟蛋壳。处处都是蕾芽。处处都是生命的突跃!

饶述一的翻译,自然,很口语化,有深厚的文学底蕴。这种底蕴也反映出了时代的特点,这个特点又反映语言运用的习惯上。读多了现代文学的人,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都能感受到,如“新出的雏菊花是这样的白。”“处处都是生命的突跃!”。自然和口语之中,也有现在看起来的生硬。平实和朴素之中,又有诗意的葱笼。语言简洁,又舒展。可以看得出来,译者得心应手,从容自如,节奏把握的十分精当。译者很自然就达到了“和作者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境地。

黑马:那真是个好天气(那真是个好天儿),初开的蒲公英形似小太阳,初开的(绽)雏菊白生生的。榛树丛叶子半开半闭,枝子上还挂着残存的染尘柳絮,看上去像(钩了蕾丝边)一幅花边。黄色的白屈菜现在一簇一簇地盛开着,花瓣平展地舒开,花边急切地翻开着,看过去金盏点点(黄色的地黄连已经开得成簇成团,花瓣怒放,看过去片片金盏。)。初夏时节,遍地黄蕊,黄得绚烂。报春花开满枝头,不少已经开败褪色,那一撮一撮儿的花簇辉煌不再。(报春花蓬蓬勃勃,一撮一撮儿的花簇不再羞赧,浅黄的花朵盛开。)风信子墨绿似海,花蕾昂着头如同嫩玉米头。马道上的“勿忘我”开花了(随风摇曳),耧斗菜紫蓝色的褶叶正在绽放(舒展了),灌木下散落着蓝知更鸟的碎蛋壳。到处缀满花蕾(都是花蕾),处处生机勃勃!

(说明:文中所加的括号内的内容,是作者在此书出版后的修订。括号外的是原书译文。)

黑马的翻译,更舒展,和饶述一的翻译相比的话,但黑马也努力想保持饶述一口语化的特点,如后修订的“那真是个好天儿”,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语言比较书面化,比较抒情,比较舒展,所以他在凝炼和口语化上下功夫。其实,这是两种味道,不必刻意。在俄罗斯的擅长描写风景的大家作品里,那风景描写如同江河奔流,浩浩荡荡。如果凝炼下,那就显得小气了。但劳伦斯毕竟是英国作家,英国作家的豪放毕竟不在风景描写的张扬上,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严谨和刻板的,尽管劳伦斯一向讽刺英国人的拘谨和刻板。而且,这一段风景,也仅仅是为了烘托康妮的心情和内心磅礴的激情。所以说,黑马的修订和不修订,是两种味道,各有千秋。但黑马在植物名称的精确上,描写上,都花费了一番功夫。而且,他的语言更具有现代人的表达特点。无论如何,黑马这种修订的做法上,体现出了他精益求精的态度,这是非常值得推崇的。

饶述一翻译:我喜欢你的肉体。康妮的话。

黑马翻译:我喜欢你的身体。

在男性的生殖器的翻译上,饶述一翻译成:阴茎,蒂。黑马翻译成:东西,物件,家伙。在别处,黑马还翻译成“尘柄”。饶述一翻译的“孔”,在黑马这里翻译成了“雌儿”。

相比之下,饶述一翻译的更有味道,但我猜测黑马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说出版社的意图。尤其是这个“孔”字,不可能有更好的汉字能替代了。语言都是带有局限性的,尤其是两种不同的语言的转换和使用。这在诗歌翻译中更为明显。英语和俄语中诗歌的韵律,在我们汉语中很难能体现出来。

在大段大段的性爱描写中,主体上的感觉层次,二者是基本相同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习惯,各自按照自己的语言习惯搭建成了自己的语言体系。这种东西是无法相互学习的。饶述一翻译的精彩的东西,放在黑马的译文里面就不精彩了。也就是说,不可以互换的。这书的字号,排版,格式,都会影响阅读的效果和文字的表达的效果。

其实,阅读翻译的作品,最害怕的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而读者一般恰恰都是如此的。除非,你先读一个糟得不能再糟的译本,然后再读一个好版本,这样才能消除先入为主的判断。而如果先读一个好版本,再读其余的――即便是在好的版本——也觉得第一个翻译的有差别。这和第一次结婚和第二次结婚有相同之处。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在第二次婚姻中得到婚姻的幸福感。饶述一的版本,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写言情小说的高手翻译的,翻译的很柔软,如果从这个角度说,这是饶述一版本的优势。如果再用个比喻显示二者的区别。那么饶述一更像是诗人在翻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黑马更像是散文家在翻译这本书。我毫不怀疑,两位译者的经验中还包含了他们各自在性方面的体验和认识以及感觉。否则,这本书很难能翻译好。

不过,我还是要提下黑马翻译版本的另一个特点,因为他具体考察和体验过英国,以及故事的发生地,所以,他的译本在某些方面比较科学,严谨。举个小例子,如十二章中的结尾:

饶述一:当她在昏色里跑着回家去时,世界(1986年湖南人民的版本中,世界写成了世果,一个错别字)好象是个梦。园里的树木,好像下碇的舟帆,膨胀着,高涌着。到大厦去的斜坡,也充溢着生命。

黑马:她在暮色中跑回家,一路上觉得这世界如梦似幻。院子里的树木似乎是停泊在潮水上随波逐澜,通向拉格比府的山坡起伏跌宕,如同生命在喘息。

在我看来,“到大厦去的斜坡”的译文就没有“通向拉格比府的山坡起伏跌宕”好。作为普通读者,在此恐怕已经不知道大厦通向什么地方了。

饶述一更喜欢使用短句子,黑马更喜欢使用长句子。这也是二者的一个区别。

我拿十二章的一个章节,来进行全书的比较显然是不科学的,不严谨的,但以此来作为二者比较的一个论据,还是有说相对的服力的。我想所谓的比较,比较二者优劣是一个方面,比较二者的异同让读者去判断是另一个方面了。我做的是第二个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