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敏倒一时脸上难堪起来,支吾了半会,说:“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说的,你先吃饭吧。”庄之蝶说:“我吃好了,你说吧!”周敏说:“我只说知恩报恩,为老师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没想倒惹出事来。景雪荫她是回来了,闹得很厉害,厅里领导可能也会来找你查证事实呀。我先来通个信儿,听听你们意见的。”牛月清说:“我和你庄老师已经看过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脚,说道:“师母也看过了?!”牛月清说:“没事不要寻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这事要闹该是我闹的,她景雪荫闹的什么?文章虽不是庄之蝶写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过去的一场感情一点不珍惜,说翻脸就翻脸了?!”庄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话,只黑了脸,详细问了厅里和杂志社的情况,叹道:“我一再叮咛等人家一回来就先去解释,你们偏偏不在意么!现在出了这事,她的对立面肯定说三道四,幸灾乐祸,再加上武坤趁机煽风点火,借她丈夫又给她施加压力,人都有个自尊心的,她不闹一下,别人还以为她是默认了。既然闹开了,可能就不会提起来又悄没声地放下,她是从来没吃过亏的人,要强惯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来。”牛月清说:“现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脸,你还只是从她的角度考虑?周敏写这文章杂志能刊出来,主观上哪个不是对你好?你这么一说,一颗石头撞得三个铃响,让多少人丧气哩!”庄之蝶听了,心里倒窝了火,忍了忍,说:“那我怎么办?”周敏说:“厅里若有人来问你情况,你只需咬定所写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说……这话师母怕不爱听的。”牛月清说:“你往透里说。”周敏说:“你可以说和她都那个了,写得还不够的。恋爱中有那种事是常事,你说有,她说没有,到哪儿寻证人去?一潭水搅混了,谁说得清白?”庄之蝶立即站起来,脸色都变了:“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咱说话不要说讲责任,起码得有个良心啊!”牛月清也说:“周敏,这话可不敢说。你庄老师是有社会地位的,比不得你我。这么说出去,外界一股风,你庄老师不成了西京城里的痞子闲汉角色?我出门又对人怎么说的?!”周敏听了,脸色泛红,当下拿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他是昏了头了,动出这么个混帐念头,也是他没经过世事,一听到省上领导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复求老师、师母能原谅他。庄之蝶气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经搭在嘴边,才发觉杯里并没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脸别到一边去。牛月清过来给庄之蝶添了茶水,又给周敏的茶杯续了水,说:“周敏,你何必又要这样呢?你庄老师怎么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说原谅不原谅的活了,说得多了,倒让人觉得不美!”周敏就变得老实憨厚起来调说:“我也是在你们面前气强,才这么说的。那怎么处理呀?”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办法?但有一条,恋爱我是不能承认的。”牛月清说:“事情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愿多说的,至于你和姓景的恋爱过没恋爱过,在我认识你之前我管不了那么多,可咱们都已经订婚了,你和姓景的还丝丝缕缕地纠缠着,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里,劝过你不要与她来往,你总是不惜伤害了我而去袒护她,我以为她是多高尚,对你多有感情,没想她能崖里井里掀你了!”庄之蝶说:“你少说两句行不?你一搀和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说:“你是以为我吃醋吗?我倒可怜了你哩!”见气氛不对,柳月忙劝,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说:“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你竟对景雪荫不恨不气,这让我失望。你不承认是恋爱,那你与她的关系怎么说?”庄之蝶说:“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说:“那文章中写的几宗事怎么不是同杂志社别的人所发生的?”庄之蝶说:“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 月清说:“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对现实了没有?如今文章上写的调儿是恋爱的调儿,你若坚持不承认恋爱,那就只有杂志社和周敏吃下了兜着!但这么一来,社会上又会怎么看待你?说庄之蝶为了一个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传他的一批朋友置于死地了!”庄之蝶说:“你这是迫我就范嘛!”中月清说:“别人说那是烂铜,你要硬说是金子,你实在还丢心不下那个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办吧!”便对周敏说,“周敏,你给钟唯贤他们说,这是你们要宣传庄之蝶的,那活该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天再去清虚庵当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卧室睡去了。
庄之蝶哭丧着脸在客厅踱来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着难受,从冰柜里取了一盘梅李让周敏吃,周敏不吃,两人推来让去的。庄之蝶过去捡一颗给了周敏,一颗自己倒吃起来,说:“这样办吧,你只咬定所写之事都是有事实根据的,也可以说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时并未点明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触过的许多女性的情况。现在文章中写到的内容可能有景雪荫的事,也可能全然没有,虽然你写的是纪实义学,但按照文学写作的规律,是把与我交往过的许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归纳到这一个阿×符号式的形象上来的。这样行吧?依这样的理由对付任何方面的责难,你就可以是什么事也没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说:“那就这么办吧。”告辞出门走了。牛月清听见门响,知道周敏走了,在卧室的床上叫:“之蝶,你来!”庄之蝶推开房门,见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脸上的油垢,就说:“你好行哟,当着周敏的面,你不说他的过错,竟那么说话,你让周敏怎么看我,以为我要牺牲了他和杂志社的人?”牛月清说:“我不那么说,你能最后有这么个主意吗?”庄之蝶说:“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吗?我毕竟与他才认识,他借了我的名去杂志社,我就心里不痛快,现在又是惹起这么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这以后我见了景雪荫怎么说话?”牛月清说:“你还想着和她好呀?!”庄之蝶恨了一声,把房门拉闭了。坐到客厅里吸烟,这当儿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埙声。直听到那埙声终了,让已经在沙发上坐着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间空屋睡了,仍还呆在客厅,又将那盘哀乐磁带装进录放机里低声开动,就拉灭了灯,身心静静地浸淫于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连日里,周敏早出晚归,都在杂志社守着,回到家来也不逗唐宛儿玩耍取乐。妇人是静不下的身子,念叨几次说多久时间了也没有去“喜来登”歌舞厅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后日,妇人又提说碑林博物馆左旁的那条街上,庄老师家开办了一个书店,也该去看看,一来瞧有什么好读的书,二来也好显得关心老师的啊。周敏不耐烦他说:“我哪有你这闲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携了埙器往城墙头上去吹,就是扳倒头就睡。妇人也怄气儿,日夜谁不理谁。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实妇人并没独自去逛街疯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喷香,眉毛扯得细匀,支了耳朵听院门铁环扣动,想着是庄之蝶来了。那日初次事成,妇人喜得是一张窗纸终于捅破,想这身子已是庄之蝶的了,禁不住热潮涌脸,浑身亢奋,望着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对着他们冷漠地瞧一下这院中的梨树和梨树下的她,她愤怒里就有了冷酷的笑:等着吧,哪一日知道我是庄之蝶的什么人了,看你们怎么来奉承我,我就须臊得你们脸面没处放的!可是,这么多时日,庄之蝶并没有来,便自己给自己发气,将梳光的头揉乱了去,将涂得血红的口唇在镜子上哈一个红圈,又在门扇上哈一个红圈。这一个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墙头上吹动埙音,唐宛儿掩了院门,在浴盆里洗澡。后来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树下的凉床上,坐了许久,十分寂寞,想庄之蝶你怎地不再来了呢?如同世上别的男人一样,那一日仅是突然的冲动,过后就一尽忘却,只是要获得多占有了一个女人的数字的记忆吗?或者,庄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这里仅仅是为了写作而体验一种感受吗?这么思来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却又全然否定了去。庄之蝶不会是那样的,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种眼神,他胆胆怯怯接近她的举动,以及那后来发疯发狂的行为,妇人自信着庄之蝶是真了心地爱着她的。在以往的经验里,妇人第一个男人是个工人,那是他强行着把她压倒在床上,压倒了,她也从此嫁了他。婚后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愿意什么时候来耕地她就得让他耕,黑灯瞎火地爬上来,她是连感觉都还没来得及感觉。他却事情毕了。和周敏在一起,“当然有着与第一个男人没有的快活,但周敏毕竟是小县城的角儿,哪里又比得了西京城里的大名人。尤其庄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样子,而一旦入港,又那么百般的抚爱和柔情,繁多的花样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么是城乡差别,什么是有知识和没知识的差别,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儿这么想着,手早在下面摸搓开来,一时不能自己, 唤声“庄哥!”便颤舌呻吟,娇语呢喃,于凉床上翻腾跃动了如条虫子。不一会儿,妇人只觉得身下一热,忍不住将食指幻做了庄之蝶的东西插进去,在体内来回勾抹。待凉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着了梨树,一时里眯眼看起枝桠上空的月亮,不觉幻想了那是庄之蝶的脸面,就吐闪着舌头,要把一双腿往庄之蝶身上去搭,于是也就蹬在了树干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树就哗哗把月亮摇乱,直到最后猛地蹬去,安静了,三片四片梨树叶子却就划着斜圈儿一飘一飘下来,盖在妇人身上。妇人消耗了身心,并没有起来,仍是躺在那里,只是身子软得如剔了骨头一般,还在发着呆。吹完埙的周敏回来了,说:“你还没有睡呀?”妇人把身上的树叶拂了去,挪挪睡衣,盖住了那条白腿,说:“没睡的。”躺着未起。周敏无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妇人也说:“好。”却想:庄之蝶这会儿干什么呢?是在书房里读书,还是已经睡了?心里就默默说道:庄哥,让我暂时地离开你,我得和另一个灵魂在这屋檐下了。别关上你的门,风会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许你会突然惊醒,似乎听见了有悄悄的声响吧,可别动呀,我的庄之蝶,还是闭上你的眼睛,我们的交谈就开始了哩。周敏在厨房里洗完了脸,看见唐宛儿还躺在那儿发呆,就说:“你怎么还不去睡呢?”唐宛儿恨恨他说:“讨厌!话这么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却趿了拖鞋去开院门。周敏说:“你要出去?这么晚了!”唐宛儿说:“我睡不着的,去十字路口买杯冰淇淋。”周敏说:“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吗?”素白的睡衣一闪,妇人却已经走到街巷去了。
唐宛儿并没有去冷饮店里买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里借用人家的电话在拨了。接电话的是柳月。柳月问是谁,唐宛儿说你听不出是我的声吗?就问庄老师可好,师母可好?柳月在那边喜欢地说:“是唐宛儿姐姐呀,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唐宛儿说:“我哪有什么紧事,只是问问家里有什么出力气的活儿没有,譬如拉煤呀,买米面呀,换液化气罐呀,周敏是有力气的!”便听见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问谁的电话?柳月说了是唐宛儿的,询问家里有没有出力的活儿让他们干的。牛月清就过来接了话机,说:“唐宛儿有心,真谢了你的,你怎么不来家转转呀?”唐宛儿说,“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庄老师写作忙,怎么好去打扰呢?”牛月清就说:“你庄老师不在家,去开市人大会议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来玩啊!”唐宛儿说:“一定的,一定的。”心里使轻松了,轻松了就想,如果会议期间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吗?放下电话,却后悔忘了问庄之蝶在哪里开会?
第二大晚上。周敏回来得早,吃罢晚饭就趴在桌上写起什么。唐宛儿近去要看,周敏却用手捂了,唐宛儿一撇嘴就走开,把电视机搬到卧室卫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阵时间就睡去,没想电视里正好是市人大会议的专题报导,庄之蝶就出现在荧屏上边,体体面面端坐于大会chair_man台上,一时倒作想自己若成了庄之蝶的夫人该是多好,那消息传到潼关城里,今晚潼关县城的人看到了电视里的庄之蝶,必然就谈论了她,那么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变了对她的非议,羡慕得不知又该说些什么话了!那个没了老婆的工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闹个不休,是因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声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庄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惭形秽,自动离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个儿手在下边又动弹,不觉流些许东西出来。方毕,周敏收拾了笔纸进来,两人自然又没了话。各自熄灯睡觉。妇人有个毛病,喜欢脱得赤条条地睡觉,且要猫一样地蜷了双腿偎在男人怀里才能睡着。先前是周敏提出这样睡觉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现在却主动铺好了两个被筒。唐宛儿睡到迷迷糊糊将入梦境,却一下子惊了,原来是周敏从那个被筒钻了过来,她立即就打开他的手,说:“我困了!”受了打击的周敏就停止动作,赌气回到自己被筒,却睡不下,坐起来唉声叹气。唐宛儿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灯、将枕边的一本书摔在地上,后来竟埂埂咽咽哭起来了。唐宛儿越发反感,说:“神经病,半夜三更哭什么?”周敏说:“我好心烦,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怄气。常言说,家是避风港,可我这破船烂舟回到港来却又是风吹浪打。”唐宛儿说:“咱这算什么家?!女人凭的男子汉,我把一份安安稳稳的日子丢了,孩子、名誉、工作全丢了,跟着你出来,可出来了就这么流浪,过了今日不知明日怎么过,前头路一满黑着,这还是个家吗?何况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当众奚落着我,也不见你放一个响屁儿出来!我不安慰你?这些天来,你哪日不是早出晚归,撇了我一个人整天整天说不得一句话的,谁又来念惜了我?!”周敏说:“正是替你着想,我一个人把天大的难处自个顶了,你倒怨我。”唐宛儿说:“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这般地叙了一遍,说:“要是在潼关县城,我会叫哥儿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顿出气,可这里的文化圈内不兴这套手段。能到杂志社去,咱是多亏了庄老师的帮助,可出了事情,他却没两肋插刀的劲儿了。他现在要坚持不是谈恋爱,想两头落好;而姓景的却不是省油的灯,若再给他施加压力,庄老师怕要说所写的都不真实。那么,成我事的是他,将来败我事的也许还是他。”唐宛儿听了,倒紧张起来,下床倒了一杯水给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怀里,她却又反感起来,心下闪动: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坛上无法立脚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机会和庄之蝶在一处。便挣脱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窝,说:“你也不要错怪了庄老师,他怕也有他的难处。”周敏说:“盼他不会出卖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给我留个后路。”唐宛儿说:“留什么后路?”周敏说:“目前就依了他说的,只承认写的都是实情,但不是实指一人,是综合概括的。若是庄老师站在了景的一边,说我写的不真实,我就得要说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采访本为证,我只是以记录照实写罢了。”唐宛儿说:“你哪里采访过他?还不尽是道听途说。”周敏说:“这我有办法。”唐宛儿没有说话,把灯拉了睡在被窝里心里扑腾扑腾地跳。
翌日清早,周敏起来急急又去了杂志社。唐宛儿赶忙打开电视机。她知道昨晚的新闻隔日早晨还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庄之蝶的镜头出来,用心记住了会议在南门外古都饭店召开,便光头整脸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饭店。饭店的大门口果然挂满了各种彩旗。从楼顶直垂下来一条巨大红绸标语,上面书写了“热烈庆贺市XX届人民代表大会在我店隆重召开!”但大门却关着,有四五个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边的小门处,不许非会议人员进去。隔着铁栅栏,院子里停放了一溜小车,刚刚吃毕午饭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去门房边的小屋里凭票领取香烟。栅栏外却涌着一群人,乱糟糟地嚷什么。唐宛儿喜欢看热闹,往前挤了挤,脚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谁的脚踩脏了,才一脸不高兴地掏了手纸去揩,便见紧靠栅栏处是三个头发粘腻的妇女和一个粗糙男人,男人双手高举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请人民代表为我伸冤”,下边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写了冤情。三个妇女扑通通就跪下去,喊:“我们要见市长!我们要见市长!”声泪俱下。几位戴治安袖章的人过来拉,妇女抓了栅栏不松手,那衣服就拥起来,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干瘪的奶头,说:“市长为什么不见我们?当官的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给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头撞死在这里!”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说句:“那你就胡闹吧,看你能闹出什么来?!”站到一边抽烟去。唐宛儿立在旁边看了一会,见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许多男人不看那妇女倒看她,知道自己与这三个妇人在一处,丑的越发丑,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将脸面平静,目往高处视,随后就摆柳腰儿向小门进去。守门人似乎不挡她,她已经走进三步了,却又被喊住,问:“同志,你的代表证?”唐宛儿说:“我不是代表,我找庄之蝶的!”那人说:“实在抱歉,大会制度是不能让一个非会议人员进去的,你要找庄之蝶,我让人叫他出来见你。”就对院中一人说见了庄之蝶告诉他门口有人找,果然不一会儿庄之蝶就出来了,喜欢地说:“啊,你怎么来啦?”唐宛儿说:快让我进去,我有话对你说的。”庄之蝶便给门卫说了,领了唐宛儿到院中,却说:“你随后,我先上去。七零三房间,记住,不要走错了。”头也不回进楼去了。唐宛儿随后到了七零三房间,庄之蝶一下子关了门,就把妇人抱起来。妇人乖觉,任他抱了,且双腿交合在他腰际,双手攀了他脖颈,竟如安坐在庄之蝶的双手上。妇人说:“瞧你刚才那个小心样子,现在就这么疯了!”庄之蝶只是嘿嘿笑,说:“我好不想你,昨儿晚上还梦到了你,你猜怎么着,我背你上山,背了一夜。”妇人说:“那真不怕累死了你!”庄之蝶就把妇人放在床上,揉着如揉一团软面。妇女笑得咯儿咯儿喘,突然说:“不敢动的,一动下边都流水儿了。”庄之蝶一时性起,一边咽着泛上来的口水,一边要剥妇人的衣裙。妇人站起却自己把衣裙脱了,说走路出了汗,味儿不好,她要冲个澡的。庄之蝶就去里间浴池里放水,让她去洗,自个平静下心在床边也脱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来,兀自推了浴室门,见妇人一头长发披散,一条白生生身子立于浴盆,一手拿了喷头,一手揣那丰乳,便扑过去。妇人顿时酥软,丢了喷头,双手搂了庄之蝶的脖子,仿佛失了骨头一般,无力地向后仰躺下去。庄之蝶一手挽住女人后腰,一手抓了奶子轻轻揉搓着,接着张口噙了另一只乳头,随女人一同滑进水盆,水花儿便在女人的叫声中四溅开去。庄之蝶腾出一只手,捧了女人脖颈死死拥着,就亲吻起来。妇人的头枕在盆沿,长发一直撒在地上,任庄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个红牙印儿,方说:“别让头发沾了水。”庄之蝶才爬起来,关了喷头,将她平平的端出来放在床上。床头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墙上嵌有一面巨镜,妇人就在镜里看了一会儿,笑着说:“你瞧瞧你自己,哪儿像个作家?”庄之蝶说:“作家应该是什么样儿?”妇人说:“应该文文雅雅吧。”庄之蝶说:“那好嘛。”就把妇人双腿举起,去看那一处穴位,羞得妇人忙说:“不,不的。”却再无力说话,早有一股东西涌出。随后就拉了被子垫在头下,只在镜里看着。直到妇人口里喊叫起来,庄之蝶忙上来用舌头堵住,两人都只有吭吭喘气。
良久,妇人才挣开说:“庄哥,你还不要进来吗?你都硌疼我了。”庄之蝶扮了个鬼脸,明知故问道:“哪里硌疼你了?”“你坏!”女人娇嗔着,就拿两只粉拳来捶他。庄之蝶说:“宛儿,先让我好好看看!”就不顾了女人的躲闪,伏下身去,用手去掰了细看。只见一顶粉红的阴蒂湿嫩如刚抽吐的萼尖儿,兀自微微颤动着,两片阴唇覆盖下现出一处小|穴,正一翕一张吐着泡沫儿,泡沫儿下仿佛有个黑点儿抖了一下又消失了,庄之蝶急用手一抹,却是一颗痣。想起自己的上面也有,一时竟觉了天意似的,便起身将龟|头对准了那处妙穴,轻轻嚅研,随着妇人一声欢叫,毫不费力地插了进去。女人下体的滚烫再一次让庄之蝶眩晕,这眩晕是如此美妙。多少年来多少年来早已销蚀殆尽的激情又被眼前这个女人重新召唤了回来,他不禁一阵百感交集,忍不住伏下身去,将女人紧紧地箍在怀中。妇人经他一用力,禁不住筛糠似的发抖。庄之蝶说:“宛儿,我现在真想和你化做一团火!”妇人却已经迷离了双眼,喃喃地说:“我也是的,我也是的。”只把一双白乳在庄之蝶胸膛用力地蹭来蹭去。庄之蝶被妇人撩拨得兴起,身下就猛得接连抽送了数百次,直至体内有一股温热循经下传,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便索性更用力冲刺着说:“宛儿,我要忍不住了!”女人呻吟着叫道:“一起的,一起来!我也想要来哩!”说着就竭力去迎合庄之蝶的剧烈冲撞。顷刻,两人同时叫着,犹如两座城堡,缓缓地轰塌下来。妇人听说她那里竟有一颗痣的,对着镜寻着看了,心想庄之蝶太是爱她。潼关的那个工人没有发现,周敏也没有发现,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就说:“有痣好不好?”庄之蝶说:“可能好吧,我这里也有痣的。”看时,果然也有一颗。妇人说:“这就好了,以后走到天尽头我们谁也找得着谁了!”说毕,却问,“门关好了没,中午不会有人来吧?”庄之蝶说:“你现在才记起门来了!我一个人的房间,没人的。”妇人就让庄之蝶抱她在怀,说:“咱一来就干这事,热劲倒比年轻时还热!其实我大着胆儿到会上来,是要对你说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给你惹祸了?”庄之蝶说:“你知道了?我叮咛过他,不要告诉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么就告诉你了?!”唐宛儿把周敏介绍的情况说了一遍,问是不是这样?庄之蝶点了头,唐宛儿说:“我虽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你要防着他哩!”庄之蝶说:“他怎么啦?知道咱的事了?”唐宛儿说了周敏的第二手准备,庄之蝶沉默起来,坐在那里冷笑了两声。唐宛儿说:“你生气了?你要惩治他吗?我来给你说这个,只是要你防着他,却不要你惩治他的。周敏是聪明,有时聪明得就心贼了,可他还不至于是什么坏人。”庄之蝶说:“这些我知道。”唐宛儿却突然脸面抽搐,两股清泪流下来。庄之蝶忙问怎么啦?唐宛儿说:“不知是咱们的缘分,还是我和周敏的姻缘尽了,自见了你,一满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时候也没这么害过,整日价慌得什么事儿也捉不到手里去做。什么是同床异梦,我实实在在是体会到了!”庄之蝶说:“我何尝又不是这样?不敢哭的,这个时候哭,对身子倒不好的。听话着,嗯!”拿手去擦妇人泪,疼爱得像待着一个孩子。妇人说:“我听话,我不哭的。可我还要给你说的,我不说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着胆儿跟你往来,心里越是害怕,害怕这样下去,日子该怎么个过呀?!庄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妇人说着,不等庄之蝶反应,就又说:“我想嫁给你,做长长久久的夫妻,我虽不是有什么本事的人,又没个社会地位,甚至连个西京城里的户口都没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么周到,但我敢说我会让你活得快乐,永远会让你快乐!因为我看得出来,我也感觉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样,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寻找什么刺激,来激活你的艺术灵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内,她们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却难以不停地调整自己给你新鲜。你是个认真的人,这我一见到你就这么认为,但你为什么忧郁,即使笑着那忧郁我也看得出来,以至于又为什么能和我走到这一步呢,我猜想这其中有许多原因,但起码暴露了一点,就是你平时的一种性的压抑。我相信我并不是多坏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坏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图享有你的家业和声誉,那这是什么原因呢?或许别人会说你是喜新厌旧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杨花的浪荡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喜新厌旧是一种创造欲的表现!可这些,自然难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说她下辈子再不给作家当老婆了。在这一点上,我自信我比她们强,我知道,我也会来调整了我来适应你,使你常看常新。适应了你也并不是没有了我,却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过来说,就是我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会厌烦。女人的作用是来贡献美的,贡献出来,也便使你更有强烈的力量去发展你的天才……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很激动,很激动,但激动了却又想,这可能吗?要是不遇着你,我也不觉得我有这个自信,是你给了我一点太阳我才灿烂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贤惠,更要命的是你名声大,你已不是你个人的庄之蝶,你是社会的庄之蝶,稍有风吹草动就满城风雨,你是敢冒这个险吗,能受得了折腾吗?如果真把一切都折腾坏了,我既是爱你却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场事后,我心里说,风流一次就风流一次算了,以后见面只说话儿,再也不敢往深处陷了,但我无法控制我……。庄哥,我说这些,你不要耻笑,你让我说出来,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这我不管,我只要当着你的面说出来,说出来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妇人说完,就趴在那里不动了。庄之蝶不防顾她说了这席话来,更觉这妇人可爱,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脸对脸地看着。倒自己心里难受,一颗泪先禁不住地滚下来。他说:“宛儿,我怎么敢耻笑你?谢你也谢不及的。你有这么个心思,我这几天也惶惶不可终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这个城里,一看到那座金碧辉煌的钟楼,我就发了誓要在这里活出个名堂来。苦苦巴巴奋斗得出人头地了,谁知道现在却活得这么不轻松!我常常想,这么大个西京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的什么真正是属于我的?只有庄之蝶这三个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却是别人!出门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维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让人这样?是不是人们弄错了?难道就是因为我写的那些文章吗?那算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清楚我是成了名并没有成功的,我要写我满意的文章,但我一时又写不出来,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别人还以为我在谦虚。我谦虚什么呀?这种痛苦在折磨着我,可这种痛苦又能去对谁说,说了又有谁能理解呢?孟云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这些地方说不拢,他总骂我是瘦猪吭吭,肥猪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确实是贤惠的老婆,在别人看来,有她这样的老婆是该念佛了,可我无法去给她说这些。我心里苦闷,在家自然言语不多,她又以为我怎么啦,总是拿家里的烦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闹,越吵闹相互越少沟通。你想想,这样我还能写出好作品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心里却又焦急,怨天尤人,终日浮浮躁躁,火火气气的,我真怀疑我要江郎才尽了,我要完了。一年多来,就连身体也垮下来,神经衰弱得厉害,连性功能都几乎要丧失了!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你,我可以如实地对你说,我接触过的女人也并不少,但我仅仅是认识着罢了,我周围的一些人津津乐道杯水主义,我向来看不起他们这样做,也想象不来没有感情的投入怎么就干那事,如果死猫烂狗地见着就吃,吃过便走,真不如自个儿去手淫了!见了你,我不知道怎么就怦然心动,也不知道哪儿就生出了这么大的胆儿来!我觉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说不清的魅力,这就像声之有韵一样,就像火之有焰一样,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爱,我们在一起,我重新感觉到我又是个男人了,心里有了涌动不已的激情,我觉得我并没有完,将有好的文章叫我写出来!但我又是多么哀叹我们认识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么就不来西京呢?而我怎么也在潼关没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们结婚的事,甚至设想到过结婚后的情景。可现实怎样呢?我虽然恨我为声名所累,却又不得不考虑到声名。如果立即提出离婚,社会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领导怎么看?亲戚朋友怎么看?牛月清又会怎样?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样十天八天一月两月叫事情过去……。宛儿,我说这些,你要谅解我,我并不想说甜言蜜语来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诉你,但我的感觉里,我们是会成功的,我要你记住一句话:你等着我,迟迟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妇人在怀里点着头,说:“我信的,我等着你!”庄之蝶就吻了妇人,说:“那你给我笑笑,妇人果然就笑了。两人重新抱在一起滚在床上,庄之蝶就又趴上去,妇人说:“你还行吗?”庄之蝶说:“我行的,我真行哩!”说着,就拉着女人的手下去握了自己。女人唬得一吓,说:“咋又硬了?还大了一号似的,你真是越来越能了!”庄之蝶说:“宛儿,这都是你,是你让我重新找回了男人的自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唐宛就一个媚眼过来,说:“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它来这感激!”说着牵了庄之蝶那柄尘根儿来把玩。庄之蝶抚摩着女人小腹,将嘴凑到女人耳根儿说:“宛儿,今天我想再好好强||奸你一回!你怕不怕?”女人说:“我怕,我只怕你强||奸得不够狠哩!”说完,偏紧紧并拢了两腿。庄之蝶一手将女人两只手腕交叉按了在她枕着的被子上,另一只手便朝女人阴处滑了下去。女人扭动着身子,却将两腿死死地绞住,不使分开。庄之蝶试了两次,未能得手,见女人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媚态,索性用手掌在她阴阜上猛地一阵揉搓,妇人顿时方寸大乱,高叫了一声放松开来。庄之蝶顺势跨进一条腿,膝盖在妇人裆间轻轻一顶,接着又一揉一晃,便觉又有一股潮热涌出。只见女人呻吟着叉开了两腿,庄之蝶的下面早已坚硬如杵,在阴蒂处稍作盘桓便长驱而入,女人不呀不呀地叫着,一面将身子左右摇晃着,一挺一挺地拱动着来配合,一面假装出苦楚的姿态。庄之蝶心下大悦,不禁为这妇人的善风情而暗自喝彩,一时便也极尽心思地使出浑身解数,不断变换着花样去讨好了女人。这时,就听得楼道里有人招呼:“开会了!开会时间到了!”便举过手腕,瞧着手表时针分针已转到下午两时过五分,低声说:“不敢啦!”两人赶忙穿好衣服,庄之蝶说:“下午大会发言,我还是第一个哩。”唐宛儿说:“谁能想到一会儿你在台上庄庄重重发言,这会儿却在干这事!今日晚上看电视,你在电视里出现,多少人看了,准在说: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庄之蝶!我却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裤子里的东西是特号的哩!”庄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说:“我先走啦,你过会楼道没人再出去。”出门就走了。唐宛儿梳头描眉,重涂了口红,又整理了床铺,直到听见楼道毫无动静时,树叶一般飘出房门。
会又开了三天,三天里唐宛儿来过两次,又约定了还要再来,喜得庄之蝶精神亢奋,心里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烦恼。这天晚饭,餐厅的桌子上碰着了黄德复,倒吃了一惊!黄德复整个儿瘦了一圈,原本白净的脸干黄如蜡,眼眶发黑,问是得了什么病吗?德复说:“困的。”庄之蝶就把要清虚庵那套单元楼房作文艺沙龙的请求让他通融市长,给予关照。德复口里应允了,却直说不要太急,现在市长要办的事多如牛毛,样样都重要,一时是没个时间来料理这等小事的。庄之蝶说:“这能费了市长多少时间的,还需要写书面报告,开办公会议研究吗?你两三句话一说就完了,人大的会议,市长不正好能趁机休息吗?德复说:“你们这文人,该怎么说呢,你以为这种会议,领导就能休息吗?”就拉了庄之蝶到一边,悄声说,开人代会比打一场战争还紧张的。会议前,他和秘书长每天晚上开车去郊县和市内各区gov了解情况,找人谈话,该讲明的就讲明,该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囵囵五个晚上没得睡觉。会议期间,更是复杂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换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联,偏偏还要选他,说不定最后那日选举,他真要选票多当选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长的连任问题是不大,但如果票数虽过半或是过半不多,那不也是给市长难看吗?黄德复说:“这些情况你知道?”庄之蝶说:“我哪里知道?整个会议庄重热烈,里边还有这么多根根蔓蔓的事!”黄德复说:“你们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现在你要我立马三刻给市长说房子的事,市长心绪好了事情或许好办,他正烦着,一个随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后再也说不得了。这事我见机行事,你放心,我不会压着不办的。”一席话,的确是肺腑之言,却听得庄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说这事。再见到市长或黄德复满面笑容地在楼厅里与代表们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远远离开,到自个房间去看书。也就在这日下午,大会chair_man团通知小组讨论,服务员就送来了大会期间给代表订的三份报纸。发言的继续发言,未发言的就翻开报纸。庄之蝶先读了省报第三面的文艺版,又看市报,几乎一二面全是有关大会的各类报道,觉得没甚意思,就去读第三份叫《周未》的报纸,一下子被一条消息吸引。消息的标题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时后来人过半。内容竟是本报记者于X月X日上班时突然在市府门口作调查:上班后十分钟来了多少人,二十分钟后来了多少人,半小时后来了多少人。局长迟到的有几位,副市长迟到的有几位。立时会上议论纷纷,话题由讨论市长的gov工作报告变成了对此报道的争论。庄之蝶听了听,无非是乱哄哄地发牢骚话。觉得索然无味,就回到房间给家里拨电话,询问有没有要紧事。接电话的是柳月,直问“谁呀?谁呀?”庄之蝶正要说话,电话里却传来嘻闹声。他想听听嘻闹的是谁,便不说话,柳月在那边说:“神经病!”咔地把听筒放下了。庄之蝶再拨,柳月不问青红皂白,吼道:“错了,这是火葬场!”电话又按了。气得庄之蝶又一次拨了电话,一等那里拿了听筒就骂道:“柳月,你在家就这样接电话吗?!”柳月听清了声音,忙说:“庄老师,怎么是你呀?这几天你不在,每日几十个电话寻你的,我说你不在的,过会儿电话又来,大姐就让我接了说号码错了。倒没想到竟误了你的电话。”庄之蝶还在发火:“谁在那里和你说话!”柳月说:“是洪江。他是才来寻你的,你要给他说话吗?”电话里就有了洪江的声音,先是支吾不清,后来说到书店的事,立即说那一部书稿已印出两天了,发散到各地零售点,销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说了半天,庄之蝶没吭声,洪江就说:“庄老师,你听着了吗?”庄之蝶说:“嗯。”洪江说:“这一次是捞住了,我大概计算了一下,咱们投资十万,能纯收入三万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过十天半月咱再印一万,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邮局发行科那个姓贾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经发行渠道外,他手里有个黑道发行联络图哩,如果你觉得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见见他,明天,还是后天?”庄之蝶说:“我没空,你给你师母说吧。”就把电话放了,拉展床铺,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辰。
吃罢饭,去院门外看了看,没有发现唐宛儿来。大会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许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结伙一边散步一边往剧院去了,有人喊庄之蝶一块走,庄之蝶说他得回家一趟,外地来了客人的,推辞了。待看戏的都去看戏了,回到房间等候约好的唐宛儿,却想该拿什么吃的招待妇人,便才去商店买了一盒口香糖回来,黄德复却敲门进来,说:“市长找你呢!”庄之蝶说:“市长找我?”当下虚掩了门,两人去至对面楼二层的一个套间。推门进去,市长正歪在长沙发上吸烟。一见庄之蝶,市长起身说:“大作家来了,这些天都在会上,你怎么不来见我?”庄之蝶说:“你太忙,不敢打扰么?”市长说:“别人不见,你来能不见吗?德复给我谈了你的请求,要支持嘛!有人说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经济,该当文化部长而不是市长。嘿,落了这么个名儿,我倒真要为知识分子办些实事。清虚庵那套单元房,就给了你们吧,以后搞什么活动,如果觉得我还可以当个听众,别忘了通知我哦!”庄之蝶从沙发上跳起来,说:“真谢谢市长了!市长抓文化,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点。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怎么仅仅是文化的事呢?别的行业中我了解不多,在文艺界,你的政绩可以说是有口皆碑!”市长说:“德复,你把钥匙交给之蝶吧。”黄德复果然从口袋掏出房证和钥匙,说:“市长心倒比我细,说你们去办理房证,又得到处寻人,作家的时间耽搁不起,今中午特意让我去办理了。”庄之蝶接过钥匙,真不知说些什么好。市长又说:“你们文艺界以后还有什么事就来直接找我,听说西京城里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认识你庄之蝶和阮知非。德复呀,你拣一个星期天,把他们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块,我请他们吃顿饭,交交朋友!”黄德复说:“这太好了,周恩来总理一生就喜交文艺界朋友,他说过,一个政治家没有几个文艺家朋友就成不了什么大政治家。”市长说:“这些人都是市宝嘛!古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这市长,今日当了今日是市长,明日不当了我什么也不是。你们却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庄之蝶笑着说:“市长也太谦虚了,干我们文艺这一行毕竟是虚东西。上个月我去六府街口。见那里修有一座水房,墙上红漆写了六个大字:“吃水不忘市长!我就感触极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给百姓办了实惠事情的。现在杭州的白堤、苏堤、甘肃的左公柳就是明证。”市长哈哈笑了,说:“六府街口那儿一直没有通自来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别的街巷去提水,群众意见很大。我知道这情况后,把城建局、自来水公司的领导叫来,让他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们有许多实际困难。我就发火了,不管你说一千道一万,西京这么大个现代城市竟然还有一块没水吃?!必须十天之内水要到那里,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里发现还没有水,谁的责任我就撤谁的职!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几千人在那里敲锣打鼓,鸣放鞭炮,还做了匾要送到市gov来。我知道了,赶紧让德复去制止。我心里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为他们办一点事,他们会永远忘不了的!”庄之蝶说:“哎呀,这么好的题材,我们文联应该组织一些人去写写!”市长说:“这你们不要写,它牵涉到个人的事。这里倒有一篇文章,是下边一些同志写的,送到我这儿让我过目,我看了觉得还不错的。据说省报准备刊发,但什么时候发,就说不准了,听他们说,现在风气不好,连par_ty报刊发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岂有此理!”市长说着,就取了一沓稿件给庄之蝶,说:“你看看。”庄之蝶收了,市长便说:“这样吧,德复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间去看吧,我再过三分钟还要去市委开个会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间聊吧,你住七零三房间?”庄之蝶说:“你要有空,你打电话我下来就是了。”
两人又到了隔壁房间,黄德复关了门,说:“你先看看稿件。”庄之蝶看了,文章的题目是:“市长亲自抓,改革作先锋。副题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风气。内容几乎是从另一个角度来针锋相对了《周未》报的批评。黄德复说:“今日《周未》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阴谋。这样的文章原本是该发在市报上的,但偏偏发表在《周未》,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选举前诋毁市府工作。这篇文章影响极坏,经查,就是那个人大主任手下人写的。上午我们赶出这份稿子,决定省市两家par_ty报同时发出,市报当然无误,只是省市两报常闹别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报是省上的,咱市上却无权管得了人家。你在省报那儿认识人多,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们保证明日刊出来,又必须在头版头条。你觉得要给什么人打招呼,由你决定,花钱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几万元买下他们版面来也行。”庄之蝶说:“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这来得及吗?”黄德复说:“后天就要选举,只能明日刊出来,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车已经派好,我陪了你去。”庄之蝶说:“那好吧,现在寻主编已来不及,编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让他抽下别的稿子,把这篇塞进去。”便写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给人家买些礼品什么的。黄德复即刻委托了人出去采买电饭锅、烤箱、电子游戏机一类东西去,说:“今晚可是稿子不发咱就不回来啊!”庄之蝶却面有难色了。黄德复问:“你晚上有事?”庄之蝶说:“倒也没什么事,这样吧,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我的房间取个包儿。”黄德复说:“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说不定一去又碰上什么人缠住了身。”庄之蝶心里叫苦不迭,只好说:“那我就不去了。”
这一夜里,庄之蝶果然没能回来。他和黄德复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远门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编排室主任,送了礼品,谈了要求,稿件就编了上去。但谁也没想到,这晚值班的一位副总编在看报样时说了一句:“这稿子是谁写的,怎么内容和《周未》报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况如何,咱要慎重着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来他的宿舍见庄之蝶和黄德复。他们就又去找副总编说明情况,副总编说:“一个是市府大秘书,一个是作家名人,我当然信服你们,上稿子是没问题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这一期,后天一定发排怎么样?”黄德复说:“这不行呀,让抽下来的稿件后天发不一样吗?”副总编说:“这你不知道,此稿已压了三天,人家是赞助了报社一个征文活动,厂长来闹了几次。”黄德复说:“一个小厂的报导有一个市府的报导重要吗?”就正说反说,硬缠软磨,最后达成协议,给报社一万元,稿件总算排了上去。庄之蝶见事情已毕,心急唐宛儿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长时间,就催黄德复回饭店。黄德复却要等着报纸最后一次打出校样,亲自校对了再走。两人在主任房间打了一会儿盹,校样出来,黄德复又嫌标题太小,主任就叫苦,说工人不耐烦了。黄德复出去在夜市买了几条香烟,一人一条分发给车间工人,又买了一只鸡一瓶酒,来和副总编、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直夸黄德复工作态度如此负责认真,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了,激动起来,竟提出他要写一则编者按,说写便写,乘醉写得文笔流畅,观点分明,又抽下一则短消息,排进去,乐得黄德复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电话,一再说明有什么事就来找他。这么折腾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报,庄之蝶已困得抬不起头了,迷迷糊糊被黄德复拉扯到车里欲往饭店去,天几乎要大亮了。车驶过清虚庵前的路口,庄之蝶突然清醒过来,说已到了这里,何不去看看那套单元楼房。黄德复就陪他上了那楼的五层,打开房门,三室一厅,因为在楼顶,十分安静。黄德复就保证今日中午,他出面让古都饭店运来几个旧沙发和一张桌一把椅一张床来,甚至再让送一套被褥。文艺家都穷,恐怕谁也不能自费买这些东西供大家享用的。庄之蝶又说了一番感激话,就听见楼下有人起了哄:“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不知什么卖艺人在近旁摆了摊子。两人下得楼来,却见是那收破烂的老头被一伙年轻人围着,正说出了一段谣来:十七十八披头散发。二十七八抱养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养鱼务花。七十七八振兴华夏。黄德复就皱了眉头,叫道:“晦,老头!你在这儿胡说什么?”老头扭头看了,说:“我没说什么,我说什么了!”黄德复说:“你要再胡说,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赶出城去!”老头立即把草帽按在头上,拉了铁轱辘架子车就走,沙哑的声又叫喊了:“破烂——!承包破烂哆!”庄之蝶此时还在二楼的楼梯上,正要给下边的黄德复说话,—脚踩空,骨碌碌就跌滚下来,把脚崴了。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敷上药膏,庄之蝶是可以单腿蹦着活动了,就回来住在了双仁府这边的平房里,岳母去郊区过庙会,这日,托人捎来口信,说是还要住一段时间,待天凉了再回来。牛月清留来人吃了饭,就打点了一个包袱,装了娘的几件换洗衣服,又把她的和庄之蝶的一些旧衣、旧裤袜子鞋帽的收拢了一包,说:“之蝶,这些旧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让干表姐他们拿去吧,乡下也不多讲究的。”庄之蝶说:“你随便吧。”脸色并不悦。牛月清送了来人出门,顺手又拿了桌上一包烟让带了路上吸,回来说:“让拿些旧衣服的,你脸色就那么不好看,当着外人要让我下不了台的?!”庄之蝶说:“是谁给谁下不了台?你给你的亲戚送东西什么时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总是当了人的面才对我说一声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么着!”牛月清说:“是我只给我的亲戚东西吗,你说话可要有良心,你潼关的老家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来,旅游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谁来不住在这里吃在这里,哪个我没以礼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开口借钱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给了整数还再多给了零头,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还的,可我说过一个字的不吗?现在西京的年轻人找对象为啥女的不找乡下男的,就是嫌婚后这种麻烦多…”庄之蝶摆了手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这几天可心烦的!”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拄了拐杖就到卧室去了。庄之蝶生气一走,牛月清气也消了,想了想,喊柳月冲杯酸梅汤来,努嘴儿让送到卧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汤要去,她却又夺了自己送进去,柳月就在卧室门口看着说:“大姐,你这何苦的!”牛月清说:“你是说我贱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头遇着的还不是男人?”柳月说:“你这么就越发惯出庄老师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庄之蝶偏把酸梅汤喝了,说:“我是听你还说了一句精彩的话才喝的。”牛月清说:“我说什么话了?”庄之蝶就丧气得又不言语了,柳月说:“我知道了,你说女人就是再跑,前头遇着的还是男人,庄老师就喜欢你说些能上了书的话,往后你要骂他,就用成语来骂,他就再也不恼了!”
送奶的刘嫂牵了牛每日去文联大院,十多天里竟又没见到庄之蝶,经打问是开了一个会,现在又崴了脚住在双仁府。再进城就特意绕两条大街来这边送奶,来时还带了一个大南瓜,说是跌打损伤了,用南瓜瓤儿敷着就会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钱给她,她硬不要。院门口正有卖豆腐的小车推过,就要买一篮子送了她,刘嫂挡了说:“我是不吃你们城里豆腐的,吃了就反胃。”庄之蝶说:“刘嫂吃豆腐过敏?”刘嫂说:“城里的豆腐是石膏水点的,本来就没乡里浆水点了的好吃,我又听人说,现在那些卖豆腐的个体户,点豆腐的石膏都是从骨科医院后墙外捡的病人用过的石膏。”庄之蝶哈哈大笑,说:“这么说,我这脚上的石膏将来还舍不得撂的!”牛月清说:“刘嫂你说这话,是变着法儿不肯收我的礼哩,可我和老庄怎么个谢你哩?”刘嫂说:“哎哟哟,我有什么要谢的?一个庄户人家能结识你们也是造化。大前日进城,东大街戒严了,警报车呜儿呜儿地响,说是北京来了个什么大官儿,大官儿的轿车不开过去,谁也不能横穿了马路的。我牵牛往过走,一个麻脸大哥就训开了:人都不能过,牛还要过?!我说,同志,这是要给庄之蝶送鲜奶的,那麻子大哥说:庄之蝶,是作家庄之蝶吗?我说:当然是作家庄之蝶!那麻子大哥却啪地给我行个礼,说:请你通行,你告诉庄先生,我姓苏,是他的崇拜者!我牵了牛就走过去,我那时的脸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这荣耀是送我千儿八百能抵得了?”柳月就说:“真有这事?”刘嫂说:“我哪里敢瞎编了!”柳月就看着庄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说:“我倒也记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来了电话,说有四个街道工厂都想请你做了他们顾问,并不要你出什么力,只是给厂里写个产品介绍呀,工作汇报呀的,每月固定给你一千元的。”庄之蝶说:“洪江爱拉扯,上厕所小个便也能结识个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义又成什么精了,我去当什么顾问?!”柳月说:“我也这么说的。他说文化人这阵也吃香的,过去土匪聚众都抢个师爷的,街道工厂要赚大钱也明白这个理儿了。”突然伸手在庄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个拍死了的牛虻,说:“这么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庄之蝶说:“这牛虻怕不是个文学爱好者就是那个工厂的厂长嘛!”说得牛月清、柳月和刘嫂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