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 二

1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到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这个所里有一半人是从文科改行过来的,学中文的,哲学的,等等。还有一半是学理科的,学数学的,学物理的,等等。这些人对人工智能的理解,除了它的缩写叫"AI",就没有一点一致的地方。他们见了面就争论,我在一边一声不吭。如果他们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你们讲得都有道理,听了长学问。现在他们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类智慧研究所",另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级智能研究所",因为意见不一致,还没有改成。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都好都好。其实我只勉强知道什么叫"AI",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人类智慧",更不知"高级智能"是什么东西。照我看来,它应该是些神奇的东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这不妨碍我将来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级智能的研究所里上班,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室里。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应具有智慧,或者高级智能,心里就甚为麻烦。唯一能让我提起兴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帮资料室搬家。资料室总是不停地从一楼搬到五楼,再从五楼搬到一楼,每次都要两个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没见到它开过门。搬家时我奋勇当先,大汗淋漓,虽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丝毫不觉得受了愚弄。

别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时候,他的右手会伸出去抓对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对方躲得有多快,这一抓百不失一。这是因为王二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时太爱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现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别人冷不防把手伸了过来,他还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谁。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这种毛病,十之八九会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尽量克制别犯这毛病。最近一次发作是三年前的事,当时王二在美国留学,没钱了到餐馆里去刷碗,有一位泰国waitress来拿盘子,拿了没刷好的一叠盘子。当时右手一下子就飞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虽然只过了十分之几秒王二就放开,告诉她这些还没弄好呢,拿别的罢,但是整个那一晚上泰国小姐都在朝王二骚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车回家。据一位熟识的女士告诉王二,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带电,拿上了心头怦怦乱跳,半身发麻。小时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欢掐别人的脖子,有的喜欢朝别人裆下踢,不知他们的毛病都好了没有。

在豆腐厂里,等到大家都觉得王二的事已经犯了时,他对自己也丧失了信心。倒是毡巴老给王二打气,说可以再想想办法。后来他又提出了具体的建议,让王二去找X海鹰。王二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个X海鹰。他说不对,这个人还到这里来过。这就更奇怪了,听名字像个女名,而磨豆浆的塔上从来没有女人来。后来毡巴一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么一天,是上来过一个女人,穿了一身旧军装,蹬一双胶靴,从他们叫作门的那个窟窿里爬了进来。到了冬天,他们就用棉布帘子把门堵起来。这间房子还有几个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间有个高高的大水槽子,他们在里面泡豆子。除此之外,还有磨豆浆的磨,电动机等等应该有的东西。那一天王二倚着墙站着,两手夹在腋下,心里正在想事情。来了人眼睛看见了,心里却没看见。据毡巴说,王二常常犯这种毛病,两眼发直,呆若木鸡,说起话来所答非所问。比方说,他问王二,合络车间敲管子,你去呢还是我去?不管答谁都可以,王二却呜呜地叫唤。所以人家和王二说话,他答了些什么实在是个谜——他也不想知道谜底。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就走到王二身边来,伸手去按电闸。好在王二是发愣,没有睡着,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动了电钮,结果一定很糟。这样螺旋提升机就会隆隆开动,大豆就会涌上来,倒进水槽,而毡巴正在槽底冲淤泥。那个水槽又窄又深,从里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实王二在那里站着就是看电闸的,根本不该让该海鹰走近,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有责任。但是这家伙只是板着脸对她说道:进了车间别乱动,然后把她放开了。与此同时,毡巴听见外面有响动,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捣什么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像王二这么个人,让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听有麻烦,赶紧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见过她一面,但是人家长得什么样子都没大记住。只记得脸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后来他还对毡巴说过,有一种人,自以为是个XX领导,到哪儿都乱按电闸。这种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充二X"。当然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个X是女性生殖器,两个X是指男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语言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毡巴说,就是这个人,她是新分来的技术员,现在是团支书。他还说,像王二这种犯了错误的人就要赶紧靠拢组织才有出路。当时王二是二十二岁,正是该和共青团打交道的年龄。假如能列入共青团的帮助教育对像,就能不去劳改。最起码厂里在送王二走之前,还要等共青团宣布帮教无效。在这方面他还能帮王二一些忙,因为他在团支部里面还是个委员哪。王二想这不失为一个救命的办法,就让毡巴去替他问问。原本没抱什么希望,马上就有了回音。该海鹰爬到塔上来告诉王二说,欢迎王二投入组织的怀抱。从现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后进青年,每礼拜一三五下午应该去找她报到。从现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她还说,本来厂里要送王二去学习班,被她坚决挡住。她说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这一来,使王二如释重负。第一,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活命的机会。第二,打了毡巴以后,他一直很内疚。现在他知道这家伙该打。如果不是他出卖王二,X海鹰怎么会知道王二因为受到老鲁的围困,在房顶上一个铁桶里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见X海鹰时,她就对我说:以后你不用再往铁桶里尿尿了。我马上就想到毡巴把我怎么尿尿的事告诉了X海鹰,而没有人告诉我她是怎么尿尿的。这叫我有了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事实上光知道我怎么尿尿还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最后还是免不了受愚弄。我这个人的毛病就在于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受了愚弄。

如果让我画出X海鹰,我就把她画成埃及墓葬里壁画上的模样,岔开脚,岔开手,像个绘图用的两脚规。这是因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画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从来不画人的正面像,总是画侧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进。但是那些人走路时,迈哪边的腿时伸哪边的手,这种样子俗称拉顺。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这样走路的,所以那时候尼罗河畔到处都是拉顺的人。

2

我小的时候从家里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红色的天空和种种奇怪的情景。后来有一阵子这些景象都不见了,——不知它是飞上天了,还是沉到地下去了。没有了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伤。等到我长大了一点,像猴子一样喜欢往天上爬,像耗子一样爱打洞。是不是想要把那些不见了的情景找回来,我也说不准,只好请心理学家来分析了。秋天家里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铁锹拿走,拿到学校的苗圃后面去挖自己的秘窟。但是这些秘窟后来都成了野孩子们屙野屎的地方,而我是颇有一点洁癖的,别人屙过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总是在掩藏洞口方面搜索枯肠,每个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较方便,因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屙上天。我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个校园的孩子都承认王二在爬墙上树方面举世无匹。但是不管我上天还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岁时体验到的那种狂喜。

我小时候,我们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座小高炉,大概有七八米高罢,是个砖筒子。我想它身上原来还有些别的设备,但是后来都没了。到了我八九岁时,它就剩了写在上面的一条标语:小高炉一定要恢复。想来是某位大学生为了表示堂·吉诃德式的决心而写上去的。这条标语给了我一点希望,觉得只要能钻到里面去,就能发现点什么。可惜的是有人用树墩子把炉门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够把它挪开,就能够钻进去。遗憾的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劲。试了又试,就像蚍蜉撼大树一样。而爬上七八米的高墙,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后来越爬越低,那是因为吃不饱饭,体力不肯随年龄增长。

我觉得那堵墙高不可测,仿佛永远爬不过去。这就是土高炉那个砖筒子——虽然它只围了几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觉得里面有一个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见它,就能够解开胸中的一切谜。其实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只是缺少耐力,经常爬到离筒口只有一臂的距离时力尽滑落,砖头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简直要发疯。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与之相比。但是我还是想爬过那堵墙。有一天,我哥哥看见我在做这种徒劳的努力,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想到里面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后就一脚把挡着炉门的树墩子蹬开,让我进去看。里面有个乱砖堆,砖上还有不少野屎。这说明在我之前已经有不少人进去了。虽然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在这个炉筒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踢开了挡门的树桩,而是我自己爬了进去,情况就会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个炉筒子,又要求他把那个树墩子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小时候我爬高炉壁的事就是这样。

我爬炉筒时,大概是九岁到十一二岁。到了四十岁上,我发现后来我干任何事情都没有了那股百折不挠的决心;而且我后来干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样愚不可及。爬炉筒子没有一点好处,只能带来刻骨铭心的痛苦,但我还是要爬。这大概是说明你干的事越傻,决心就会越大罢。这也说明我喜欢自己愚弄自己,却不喜欢被别人愚弄。

3

后来王二就常常到X海鹰的办公室去,坐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觉自己在那里像一只牢牢粘住了的苍蝇。她问王二一些话,有时候他老实答复,有时候就只顾胡思乱想,忘了回答她。这样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里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罢——,下面一磨,上面就要失魂落魄,这是天性使然。另一个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疮,屁股底下很疼。过去狄德罗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乱想的办法止疼。当然,这个办法很过时,当时时兴的是学一段毛主席语录。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几乎就在屁眼里,就觉得用毛主席语录止疼是一种亵渎。除此之外,他对这种疗法从根上就不大相信。当王二发愣时,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发愣就是发愣。但是这一点对X海鹰很难解释清楚。王二在她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声也不吭,只是瞪着她的脸看。影影绰绰听她说过让他坦白自己做过的坏事,还威胁说要送他去学习班。后来见王二全无反应,又问他到底脑子里想些什么。所得到的只是喉咙一阵阵低沉的喉音。说实在的,这是思想战线的工作者们遇到的最大难题。你说破了嘴皮,对方一言不发,怎么能知道说进去没说进去?所以最好在每个人头顶上装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再把电极植入他的脑神经,把他心里想的全在顶上显示出来,这就一目了然了。X海鹰肤色黝黑,王二瞪着她的脸时,心里想的是:像这样的脸,怎么画别人才知道我画的不是个黑人呢?假如她从王二头顶上看见了这个,一定猛扑过来大打凿栗。

X海鹰的办公室是个小小的东厢房,地上铺着已经磨损了的方砖。坐在这间房子里,你可以看见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间房子的墙角,半截房檐,这说明这间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长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厂里,不但有长廊,花厅的遗迹,还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做为一所会馆,这个院子真神气。王二只知道它是一所会馆,却不知是哪一省的会馆。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选省:安徽,谁都知道安徽过去出盐商,盐商最有钱;山西,老西子办了好多钱庄当铺;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状元;甚至可能是云南省,因为云南出烟土,可以拿卖大烟的钱盖会馆——当然,这得是鸦片战争后的事。当X海鹰对王二讲革命道理时,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在他心里一一掠过。后来王二当了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最近当上了讲师,副教授,还是经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帮助教育,那时脑子也是这样的翻翻滚滚。假如头顶上有彩色电视,气死的就不只是一个X海鹰,还有党委书记,院长,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后来这位海鹰不再给王二讲大道理,换了一种口吻说:你总得交待点什么,要不然我怎么给你写"帮教"材料?这种话很能往王二心里去,因为它合情合理。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奖励先进,还是帮助后进,只要是树立一个典型,就要编出一个故事。像王二这种情形,需要这么一个故事:他原来是多么的坏,坏到了打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的地步。在团组织的帮助下变好了,从一只黑老鸦变成了白鸽子,从坏蛋变成了好人。王二现在打了毡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帮他——这就是说,他得帮助编这故事,首先说说王二原先是多么坏。但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被逼无奈时,交待过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胡萝卜。这使她如获至宝,伏案疾书时,还大声唱道:"小—时—候—偷—过—邻—居—家—东—西!"写完了再问王二,他又一声不吭了。

4

这件事显然又是我的故事。X海鹰当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觉得还是隐去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言而无信。说好了保证我在地面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鲁还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诉时,她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么管得了。她还说,你自己多加点注意。万一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往男厕所里跑,鲁师傅未必敢追进去(这是个馊主意,厕所只有一个门,跑进去会被堵在里面,在兵法上叫作绝地)。说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屉乱踢一气。除此之外,她还给老鲁出主意,让她在抓我之前不要先盯住某个地方,等到扑近了身再拿主意。老鲁得了这样的指点,扑过来时目光闪烁不定,十分的难防。这件事说明X海鹰根本就没有站在我一方。由于老鲁经常逮我,她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速度越来越快,原来有喘病,后来也好了。最后她终于揪住了我的领子。所幸我早有防备,那个领子是一张白纸画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

我老婆后来对我说,我最大的毛病还不是突然伸手抓人,也不是好作白日梦,而是多疑。这一点我也承认。假如我不多疑,怎么会平白无故疑到毡巴会掏我口袋,以致后来打了他一顿。但是有时我觉得自己还疑的不够,比方说,怎么就没疑到毡巴掏我口袋是X海鹰指使的。这件事很容易想到,毡巴虽然溜肩膀,娘娘腔,但是正如老外说的:Amanisaman,怎么也不至于和老鲁站到一边。但X海鹰就不一样了。她后来当了毡巴夫人,完全可以在嫁给他前七年教唆他道:摸摸王二的口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只要不把我卖给老鲁,毡巴完全可以把我卖给别人。但是这孩子也有可爱的一面,答应了这种事后忐忑不安,被我看出来挨了一顿老拳。这样对他有好处,免得他日后想起来内疚。这样对X海鹰也有好处,可以提醒她少出点坏主意。只是对我没有好处。我也没疑到这个娘们会在日记里写道:王二这家伙老老实实来听训了。这件事好玩的要命!我只知道她去和老鲁说了:那些画肯定不是王二画的,毡巴可以做证。因此我很感激她。其实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困在房顶上下不来时,那些画还继续出现在厕所里。但她还是要抓我,主要是因为闲着没有事干。

我说过,老鲁揪住我的领子时,那个领子是白纸画的。我轻轻一挣就把它撕成了两段,就如断尾的壁虎一样逃走了。当时我非常得意,笑出声来。而老鲁气得要发疯,嘴角流出了白沫。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是我找着了一块铜版纸,画那条领子时,心里伤心得要命,甚至还流了眼泪。这很容易理解,我想要当画家,是想要把我的画挂进世界著名画廊,而不是给自己画领子。领子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说这些事,是要证明自己不是个二百五,只要能用假领子骗过老鲁,得意一时就满足了。我还在忧虑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前途。而老鲁也不是个只想活撕了我的人。每个人都不是只有一面。

以下事情可以证明老鲁并不是非要把我撕碎不可:前几天在电车上,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叫我的名字,她就是老鲁。她还对我说,有一阵子火气特别大,压也压不住,有些事干得不对头,让我别往心里去。我对她说,我在美国把弗洛伊德全集看了一遍,这些事早就明白了。您那时是性欲受到了压抑,假如多和您丈夫做几次爱,火气就能压住。满电车的人听了这话都往这边看,她也没动手撕我,只说了一句:瞎说什么呀!

X海鹰背地里搞了我好多鬼,但是厂里要送我上学习班的事却不是搞鬼。当时的确有个这么个学习班,由警察带队,各街道各工厂都把坏孩子送去。有关这个学习班,有好多故事。其中之一是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我们不远的村里,有一只狗叫了几声就不叫了。狗主一手拿了棍子,另一手拿手电出去看,只见有几个人用绳子套住狗脖子拖着走。那人喝道:

什么人?学习班的。什么学习班?流氓学习班!

于是狗主转身就逃,手电木棍全扔下不要。还有一个故事说,学习班里什么都不学,只学看瓜。领班的警察说:把张三看起来!所有的人就一起扑过去,把张三看了。要是说看李四,就把李四看了。所谓看瓜,就是把被看者裤子扒下来,把头塞进裤裆。假如你以为人民警察不会这么无聊,讲故事的人就说,好警察局里还留着执勤哪,去的都是些吊二浪当的警察。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很怕。假如我去了学习班,被人看了瓜,马上自杀肯定是小题大作。要是不自杀,难道被人看了就算了吗?对我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去学习班。但是我去不去学习班,却是X海鹰说了算。

有关我多疑的事,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后来X海鹰老对我说些古怪的话,比方说:我肚皮上可没割口子!或者是:你的意思是我肚皮上割了口子?甚至是:你看好了,我肚皮上有没有口子?每回说完了,就哈哈大笑,不管眼前有没有办公桌,都要往前乱踢一阵。听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心里难免要狐疑一阵。但是我从来不敢接茬,只是在心里希望她不是那个意思。我实在不敢相信毡巴能把那个下流笑话告诉她。

5

等我长大以后,对我小时候的这些事感到困惑不已。我能够以百折不挠的决心去爬一堵墙,能够做出各种古怪发明,但我对自己身边的事却毫无警觉,还差点被送到了看瓜的地方去。这到底说明了我是特别聪明,还是说明我特别笨,实在是个不解之谜。

有关我受"帮教"的事,必须补充说明一句:当时是在革命时期。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会了牺牲品,正如王母娘娘从天上倒马桶,指不定会倒到谁头上;又如彩票开彩,指不定谁会中到。有关这一点,我们完全受得了。不管牺牲的人还是没有牺牲的人,都能受得了。革命时期就是这样的。在革命时期,我在公共汽车见了老太太都不让座,恐怕她是个地主婆;而且三岁的孩子你也不敢得罪,恐怕他会上哪里告你一状。在革命时期我想像力异常丰富,老把老鲁的脑袋想成个尿壶,往里面撒尿;当然,扯到了这里,就离题太远了。除了天生一付坏蛋模样,毕竟我还犯了殴打毡巴的罪行,所以受帮教不算冤。虽然老鲁还一口咬定我画了她(这是双重的不白之冤——第一,画不是我画的而是窝头画的;第二,窝头画的也不是她。我们厂里见到那画的人都说:"老鲁长这样?美死她!",算起来只有那个毛扎扎是她),而且还有X海鹰在挽救我。有时候我很感激X海鹰,就对她说:

"谢谢支书!"本来该叫团支书,为了拍马屁,我把团字去了。她笑笑说:"谢什么!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这句话人民法官宣判人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时常说。虽然听了我总是免不了冒点冷汗,怀疑她到底和谁是一头,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她是个团支书,我是个后进青年,我们中间的距离,比之法官和死刑犯虽然近一点,但属同一种性质。我谈了这么多,就是要说明一点:当年在豆腐厂里的那件事,起因虽然是窝头画裸体画,后来某人在上面添了毛扎扎,再后来老鲁要咬我,再后来我又打了毡巴;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我落到X海鹰手里了。而她拿我寻开心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被老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者被X海鹰吓得魂不附体,就去找毡巴倾诉。因为我喜欢毡巴,毡巴自然就有义务听我唠叨。毡巴听了这些话,就替我去和X海鹰说,让她帮我想办法,还去找过公司里他的同学,让他们帮帮王二。其实毡巴对我的事早就烦透了,但也不得不管。这是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他。X海鹰对我有什么话不找她,托毡巴转话也烦透了,她还讨厌毡巴讲话不得要领,车轱辘话讲来讲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听着,因为她知道毡巴喜欢她。X海鹰也喜欢我,所以经常恐吓我。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吓得要死。

6

在豆腐厂里受帮教,坐在X海鹰对面磨屁股,感到痔疮疼痛难当时,我想出好多古怪的发明来。每想好一个就禁不住微笑。X海鹰后来说,看我笑的鬼样子,真恨不得用细铅丝把我吊起来,再在脚心下面点起两根腊烛,让我招出为什么要笑。她总觉得我一笑就是笑她。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还是有的。比方说,她固执的要穿那件旧军衣。在那件旧军衣下面线绨的小棉袄上,有两大块油亮的痕迹,简直可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泽相比。像这样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团支书,我是后进青年,不是一种人。不是一种人就笑不起来。我笑的时候,总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来,脚下点了腊烛,我也只会连声惨叫,什么也招不出来。因为人总会不断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

在饥饿时期,我没发明出止住饥饿的方法,但是别人也没发明出来。倒是有人发明了炮制大米,使米饭接近果冻的方法(简称双蒸法),饭虽然多了,但是吃下去格外利尿。跑厕所是要消耗能量的,在缺少食物时,能量十分可贵,所以这方法并不好。事实上好多人吃双蒸饭导致了浮肿,甚至加快了死亡,但没人说双蒸饭不好,因为它是一件自己骗自己的事。我弟弟现在也长大了,没有色盲,学了舞台美术,和他的哥哥们一样喜欢发明,最近告诉我说,他发明了一种行为艺术,可以让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赏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时蹲到盆后去。这两种发明实际上是一类的。作为一个数学系的的毕业生,我是这样理解世界的:它可以是一个零维的空间,也可以是一个无限维的空间。你能吃饱饭,就进入了一维空间。你能避免磨屁股磨出痔疮,就进入了二维空间。你能够创造和发明,就进入了三维空间,由此你就可以进入无限维的空间,从而扭转干坤。双蒸法和我弟弟的行为艺术,就是零维和一维空间里的发明。这些东西就如骡子的xx巴——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X海鹰面前坐着磨屁股时,我又想出好几种发明来,只可惜手头没有笔记本,没记下来就忘了。现在能想起的只有其中最严肃的一个:在厕所里男小便池上方安装叶轮,利用流体的冲击来发电。每想好一个,我就微笑起来。假如此时她正好抬头看见,就会嚷起来:笑什么?笑什么?告诉我!

同样是女人,对微笑的想法就不一样,比方说我老婆,我上研究生时,她是团委秘书,开大会时坐在主席台边上,发现台下第三排最边上有一黑面虬髯男子时时面露神秘微笑,就芳心荡漾。拿出座位表一查,原来是数学系的王二——知道姓名就好办了。当时已经到了一九八四年。我们听政治报告都是对号入座,谁的位子空了就扣谁的学分。假如能找到个卖冰棍的,我就让他替我去坐着,我替他卖冰棍。怎奈天一凉,卖冰棍的也不来了;所以她不但能看到我,而且能查到我,开始一个罗曼斯。

我老婆长得娇小玲珑,很可爱。她嘴里老是嚼着口香糖,一张嘴就是个大泡泡;不管见到谁,开口第一句话准是:吃糖不吃?然后就递过一把口香糖来。她告诉我说,别人笑起来都是从嘴角开始往上笑,我笑起来是从左往右笑,好像大饭店门口的转门,看起来怪诞得很。她说就是为了看我笑起来的样子才嫁给我的。对此我深表怀疑,因为我们俩干起来时,她总是噢噢叫唤,看起来也不像是假装的;所以说我们仅仅是微笑姻缘,这说法不大可信。

我知道自己有无端微笑的毛病,但是看不到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这就好比一个人听不见自己的鼾声,看不到自己的痔疮。直到那一年我们到欧洲去玩,到了卢浮宫里才看到了。当时我们在二楼上,发现有一大堆人。人群中间有个法国肥女人,扯破了嗓子叫道:“Noflash!Noflash!”但是一点用也不顶,好多傻瓜机还是乱闪一通。我老婆把身上背的挎包,兜里的零钱等等都给了我,伏身于地,从别人腿中间爬了进去。过了一会,就在里面叫了起来:王二,快来!这是你呀!后来我也在断气之前挤了进去,看到了蒙娜·丽莎。这娘们笑起来着实有点难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简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车上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国的社交场合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你裤子中间的拉锁没拉好。虽然挤脱了身上好几颗扣子,但是我觉得值。因为这解了不少不解之谜。这种微笑挂在我脸上,某些时候讨人喜欢,某些时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让人家觉得该微笑是针对他的时候。举例言之,你是小学教师,每月只挣三十六块钱,还得加班加点给学生讲雷锋叔叔的故事。这时你手下那些小屁孩里有人居然对你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认自己是猪,这件事我马上就要讲到。后来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给教育局写了一封信谈这件事,说到雷锋叔叔一辈子助人为乐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一只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为之不安;我的老师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顿批评。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现在我也时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结果是树敌很多。在评职称的会上这么笑起来,就是笑别人没水平;在分房子的会上笑起来,就是笑大家没房住,被逼得在一起乱撕乱咬。总而言之,因为这种微笑,我成了个恨人有笑人无的家伙。为此我又想出了一种发明:把白金电极植入我的脸皮。一旦从生物电位测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强脉冲,电得我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假如这项发明得以实现,世界上就再没有笑得招人讨厌的家伙,只是要多几位癫痫患者。

7

我上小学时,有阵子上完了六节课还不让回家,要加两节课外活动。课外活动又不让活动,让坐在那里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运旺盛,不容易得痔疮。上五年级时,我有这么一位女老师,长得又胖又高,Rx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来有广柑那么大,说起话来声如雷鸣。我对她很反感,——这说明了为什么后来我娶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当老婆——,更何况放了学她不让回家,要加一节课外活动。所以她讲什么我都不听,代之以胡思乱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来,先对我发了一阵牢骚,说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让这么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么办法等等——这些话对我太adult了。成人这个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质相反的东西——然后就向我提问:雷锋叔叔说,不是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是吃饭是为了活着。你怎么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没什么关系,一定要吃东西。老师当即宣布,咱们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别人是一样的,但是却有猪的人生观。我们班上有四十多个孩子,被宣布为猪猡的只有我一个。

像这样的事本来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点,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鹰逼急了,我也把这坦白出来了。她听了连忙伏案疾书:上小学时思想落后,受到老师批评。然后她又对我说:再坦白一件事,说完了就让你回家。但我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时。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支书,我想谈点活思想。她赶紧把微笑拿到脸上,说道:欢迎活思想。我就说,我想知道在这里磨屁股有没有用。她又把脸一板,让我解释自己的措辞。我开始解释,首先说到“有没有用”的问题。举例来说是这样的:小时候老师问我雷锋叔叔的问题,我做了落后的回答。其实进步的回答我也会,但是我知道不能那么答。假设我答道:Ofcourse,人吃饭是为了活着;难道还有其它答案吗?老师就会说:你这个东西,十回上课九回迟到,背地里骂老师,揪女同学的小辫子;居然思想比雷锋还好?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么就张开您那张臭嘴了!与其在课堂上挨这份臭骂,不如承认自己是一口猪。像这样的帐,我时时算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我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讲到了这个地步,X海鹰还是不明白。她说,你的小学老师做工作的方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哪?其实我问她的是:我在这里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没有用处?假如最后还是免不了去学习班,我宁愿早点去,早去早回来嘛。换言之,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所谓帮教,是不是个Catch22。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清楚,X海鹰面露神秘微笑,说道:好!你说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宁。其实X海鹰对这些话的意思并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对题。当时我以为这种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开始谈第二个问题:磨屁股。这问题是这样的:我长的肩宽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压强很大。我没坐过办公室,缺少这方面的锻练,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疮犯得很厉害。先是内痔,后是外痔,进而发展到了血栓痔,有点难以忍受。假如在这里磨屁股有用,我想请几天假去开刀。去掉了后顾之忧,就能在这里磨得更久。X海鹰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有病当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带病坚持工作是先进事迹,对你过关有好处。我听她都说到了搜集我的先进事迹,就觉得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劲头就鼓了起来,决心带病流血磨屁股。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极了。但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后来我摆脱了后进青年的悲惨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后,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就带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好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了?

答:干坏事了。再问:干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后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为,正是哀恸过度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罢,以后别出来了。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鸯坦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腕,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8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诉情愫:“毡巴,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打得眼青就更美丽。

不管什么歌,只要从我嘴里唱出来,就只能用凄厉二字来形容。毡巴不动声色的听着,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锥就朝我扑来。不过你不要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毡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毡巴是爱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学,发榜时毡巴天天守在传达室里。等到他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飞奔到塔上告诉我:“师大数学系!你可算是要滚蛋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生为毡巴,并且有一个王二爱他爱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个大彩。有关可爱的事就是这样。以前我只知道毡巴可爱,等到X海鹰觉得我可爱之后,才知道可爱是多么大的灾难。

受帮教时我到X海鹰那里去,她总是笑嘻嘻的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句式和我说话。比方说,我说道:支书,我来了。她就说:欢迎来,坐罢。如果我说:支书,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说:欢迎活思想,说罢。不管说什么,她总要先说欢迎。如果说她是在寻我的开心,她却是镇定如常,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如果说她很正经,那些话又实在是七颠八倒。现在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仔细的欣赏我的可爱之处。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又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级指示说要开展一个“强化社会治安运动”,各种宣判会开个没完。当然,这是要杀鸡儆猴。我就是这样的猴,所以每个会都要去。在市级的宣判会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毙掉了。在区级的宣判会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劳改了。然后在公司一级的宣判会上,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都在台上站着,开完了会,就把其中几个人送去劳教。最后还要开本厂的会。X海鹰向我保证说,这只是批判会,批判的只是我殴打毡巴,没有别的事,不是宣判会,但我总不敢相信,而且以为就算这回不是宣判会,早晚也会变成宣判会。后来我又告诉她说,我天性悲观,没准会当场哭出来。她说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尽管哭,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对你大有好处。所以那天开会时,我站在前面泪下如雨。好几位中年的女师傅都受不了,陪着我哭,还拿大毛巾给我擦眼泪;余下的人对毡巴怒目而视。刚散了会,毡巴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我装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计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顿;但是他没有打我的胆量。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双拳紧握,做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罢。

批判会就是这样的。老鲁很不满意,说是这个会没有打掉坏人的气焰。等到步出会场时,她忽然朝我猛扑过来。这一回四下全是人,没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拦腰抱住了。对这种情况我早有预定方案,登时闭住了一口逆气,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们把我翻过来,看到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连气都没了。据目击者说,我不但脸色灰白,而且颧骨上还泛着死尸的绿色。慌忙间叫厂医小钱来,把我的脉,没有把着。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也没听着(我感觉她听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针刺我人中时,也不知是我脸皮绷得紧,还是她手抖,怎么扎也扎不进。所以赶紧抬我上三轮车,送到医院去。往上抬时,我硬得像刚从冷库里抬出来的一样。刚出了厂门,我就好了,欢蹦乱跳。老鲁对我这种诡计很不满意,说道: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有关那个强化治安运动和那个帮助会,可以简要总结如下:那是革命时期里的一个事件。像那个时期的好多事件一样,结果是一部分人被杀掉,一部分人被关起来,一部分人遭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脸。像这样的事总是这样的层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许会被送去关起来,被关起来的人也许会被送去杀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错误就在于人家还没有来杀,我就死掉了。

出了这些事后,X海鹰告诉我说:你就要完蛋了。再闹这么几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会被送到学习班去。我觉得这不像是吓唬我,内心十分恐惧,说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们和毡巴,关系都不错。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结巴,而且说话像日本人一样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结巴,到现在还没有好。现在我用两种办法克服结巴,一是在开口之前先在心里把预期要结巴的次数默念过去,这样虽然不结巴,却犯起了大喘气的毛病。还有一种办法是在说话以前在额头上猛击一掌,装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样子,但这种办法也不好,冬天没有蚊子,中午十二点人家问你吃饭了没有,你却要恍然大悟一下,岂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时大喘气,有时健忘症,结果是现在的同事既不说我大喘气,也不说我健忘症。说我些什么,讲出来你也不信,但还是讲出来比较好:他们说我内心龌龊,城府极深,经常到领导面前打小报告,陷害忠良。但是像这样的事,我一件也没干过。这都是被X海鹰吓出的毛病。

而X海鹰对这一点非常得意,见人就说:我把王二吓成了大喘气!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种当众羞辱对我的口吃症毫无好处,只会使它越来越重。当然,我结巴也不能全怪X海鹰。领导上杀鸡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会上那些行将被押赴刑场的家伙,一个个披枷戴索,五花大绑,还有好几个人押着,就是再会翻跟头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劳改的人,个个剃着大秃头,愁眉不展,抱怨爹娘为什么把他们生了出来。像这样的事,假如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鹰求救,声泪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诉我说,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这年头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枪毙。我请教她,怎么才能显得乖。她告诉我说,第一条就是要去开会。这句话不如这样说:我要到会场上去磨屁股。

X海鹰告诉毡巴说,王二这孩子真逗,又会画假领子,又会装死。但是我对这些话一无所知。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这样说我,知道了一定会掐死她。

9

不管你是谁,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个椅子上,单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后一种情形叫作开会。总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里却不得不坐,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观主义者,和磨屁股有很大关系。以后你就会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经磨。但是X海鹰叫我去开会,我不得不去。

革命时期的人总是和某种会议有关系。比方说,党员就是党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团员就是团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组会和全厂大会与会者参加者的集合。过去我几乎什么会都不开,因为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我的班组就是我和毡巴两个人,开不起会来。至于全厂会,参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来,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这种态度的不是我一个人,所以最后就能看出来。有一阵子老鲁命令在开大会时把厂门锁上,但我极擅爬墙。后来她又开会时点名,缺席扣工资。我就叫毡巴在点名时替我答应一声。采取这些办法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所以开全厂会时,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点三百人的名字却个个有人应,少则一个人应,多则有七八个人应,全看个人的人缘好坏了。当然,老鲁也不是傻瓜。有一回点名时一伸手指住了毡巴喝道:你!那个大眼睛的瘦高个!你又是毡巴,又是王二,又是张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么?毡巴瞪着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开会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等到受“帮教”以后,X海鹰叫我多去开会,不但要开全厂会,而且要去开团会,坐在团员后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学习班也得开会,现在能留在厂里,开点会还不该吗?只是她要求我在开会时不准发愣,这就有点强人所难。所以我开会时总是泡一大缸子茶(放一两茶叶末),带上好几包劣质香烟前往。那些烟里烟梗子多极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细揉松就吸不着火;揉松吸着后就不能低头,一低头烟的内容物就会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纸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烟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没有别的作用,因为我当时没有烟瘾,根本不往肺里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烟雾熏眼时,我就猛吹一口,把烟火头从烟纸里发射出去。开头是往没人的地方乱吹,后来就练习射击苍蝇,逐渐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境界。这件事掌握了诀窍也不太难,只要耐心等到苍蝇飞近,等到它在空中悬停时,瞄准它两眼中间开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神乎其技。一只苍蝇正在飞着,忽然火花飞溅,它就掉在地上翻翻滚滚,这景象看上去也满刺激。后来就有些团员往我身边坐,管我要烟,请教射击苍蝇的技巧;再后来会场上就“卟卟”声不断,烟火头飞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终于有个笨蛋把烟头吹到了棉门帘上,差点引起火灾。最后X海鹰就不叫我去开会了,她还说我是朽木不可雕。有关这件事,我现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岁数就想性交,上了会场就要发呆,同属万般无奈;所以吃饭喝水性交和发呆,都属天赋人权的范畴。假如人犯了错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办,却不能令他不发呆。如不其然,就会引起火灾。

假如让我画磨屁股,我就画一张太师椅,椅面光洁如镜,上面画一张人脸,就如倒影一样。椅子总是越磨越光,但是屁股却不是这样。我的屁股上有两片地方粗糙如砂纸,我老婆发现以后就到处去张扬:“我们家王二屁股像鲨鱼”。其实像我这种岁数的男人,谁的屁股不是这样。

10

X海鹰不让我去开会,但也不肯放我回家,叫我在她办公室里坐着。这样别人磨了多少屁股,我也磨了多少屁股,显得比较乖。除此之外,她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据她说,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老鲁冲进来,二是我被囚禁在这里时,男厕所里出现了什么画就和我没有关系。我觉得把我关起来是为我好,也就没有异议。那间房子里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凳子,还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床。X海鹰家住得很远,平时她就在厂里睡觉。那间房子外面钉了纱窗,相当的严密。有一次我内急,就解下她挂帘子的绳子,抛过房梁,攀着爬出天窗跑掉了。那绳子是尼龙绳,又细又硬。把我的手心都勒坏了。X海鹰知道我跑掉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挂帘子的绳子换成了细铅丝。再以后我没有往外跑过,只是坐在凳子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这样磨来磨去,我就得了痔疮。

我被锁在X海鹰屋里时,总爱往窗外看。看别人从窗外走过,看院子里大树光秃秃的枝条。其实窗外没有什么好看,而且我刚从窗外进来。但是被关起来这件事就意味着急于出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着急于站起来走走。这些被迫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输入一个相反的信号。脑子里这样的信号多了,人也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