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圣杜甫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生前寂寞身后名的诗圣——杜甫

1 诗坛第一狂士

六五五年前后的一天,襄阳杜府一大早就备好了四五辆马车,载着家眷家用,待杜老爷一声令下,轰隆隆向城外驶去,一路上遇见的街坊邻居都说:“杜老爷一路好走啊!”年仅三十多岁的杜老爷一一拱手,说:“多谢,后会有期!”杜老爷旁边还有个八九岁的少爷,也学着他的样子向邻居一一拱手说:“多谢啦,后会有期!”杜老爷看了一眼儿子可爱的样子,微微一笑,甚感欣慰。杜府的马车都出城了,街坊邻居还在议论,纷纷说:“杜家真是好福气,杜老爷官越做越大,少爷小小年纪就知书达礼,将来也一定前途无量啊!”

这位杜老爷名依艺,是西晋时期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杜预的后代,本以监察御史身份在襄阳老家做官,一纸诏令使他迁家河南巩县,他的新职务是河南巩县县令。此后杜府上下就在这中原之地扎下根来,那位令人称赞的少爷也在此学习、成长,立下光耀门楣的大志。少爷的名字叫杜审言,如果要给这个名字加三句话的注解,那就是:第一,诗坛第一狂士;第二,五言律诗的奠基者之一;第三,诗圣杜甫的祖父。这三个注解都很重要,缺一不可,但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第一个。

六七〇年,杜审言一举考中进士,春风得意,可是不久后收到的任命却是隰城(今山西临汾境内)县尉。这使才高气傲的杜审言大失所望,他这样一个心有宏图之人岂能看得上这样一个小官,自然不受。他继续滞留长安,等待时机,终于有了一个参加官员预选的机会,所有人心知肚明,在这场选拔考试中,只要能赢得考官的欣赏,步入政途丝毫没有问题,并且官职也不会太寒碜。杜审言参加了考试,他刚出考场就神秘地对旁边的人说:“苏味道死定了。”苏味道何许人也?正是主持此次选官考试的天官侍郎。苏味道并不认识杜审言,所以这样的话让听到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对于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人,不像其他人一样想尽办法巴结也就算了,居然平白无故地诅咒,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听此言者怕惹祸上身,赶紧躲开,有几个好事者则继续戏弄他:“杜公子,如此惊人之语,怎讲啊?”杜审言竟然大言不惭、一本正经地说:“这位兄台,你想啊,此次考试之后,苏味道是不是会翻阅答卷?他翻阅答卷是不是会看到我的笔墨?”众人说:“没错,可是为何说苏大人死定了呢?”杜审言大笑起来:“诸位兄台,这还不简单吗?苏味道看到我的答卷,必然深感不如,羞愧而死啊!”

一众饱读儒家典籍的举子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场面极其尴尬。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这位狂傲的杜公子还会说出下面的话来,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的诗文作品,若跟屈原和宋玉的赋相比,毫无疑问,他们只能屈居在我之下。而我的书法呢,如果哪一天拿出来给你们看看,估计连万人尊崇的王羲之都要甘拜下风啊。”初次听得他的狂言,几乎没有人不感到吃惊,但是久而久之,杜审言的言论倒成了长安城的趣闻,文人士子聚在一起一说到杜审言就欢乐无穷。而听了他的狂言,大家都不免想看看他的作品,看了之后果然觉得功力深厚、辞采不俗,这样一来,在长安城里,提起杜审言倒是无人不知了。

岁月蹉跎,六八九年,四十多岁的杜审言被调往江阴(今江苏南京境内)任职。此时的他已经身处官场近二十年,一路沉浮,见惯了官场中的钩心斗角,光耀门楣的理想仍未实现。所以,杜审言的心情一直不畅快,总觉得朝廷不开眼,遗落他这样的贤才于偏僻之地。这年春天,一位同僚陆丞邀请他踏春游玩,出城登山,杜审言看见新春景象又喜又悲,喜的是大自然周而复始万象更新,一派生机,悲的是独游在外远离家人又壮志难酬。回城后陆丞作了一首《早春游望》送给杜审言,他正好将满腔愁绪写成一首唱和之诗《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明代诗人、文艺理论家胡应麟将这首诗奉为“初唐五律第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六九八年,五十多岁的杜审言被贬为吉州(今江西吉安)司户参军,相对京城长安来说,吉州是一个十分偏远的地方,这令一心想到长安当京官的杜审言很不高兴。心情不好的他,脾气自然越来越坏,由于狂妄的性格,他到任不久就得罪了长官周季童和同僚郭若讷。这两个人觉得受到了侮辱,因此怀恨在心,二人合谋陷害,使杜审言下狱,并被判了死罪。听闻此事后,可急坏了杜家老小,谁想得他年仅十三岁的二儿子杜并瞒着家人,背上行囊,连夜赶赴吉州,趁周季童醉酒之际杀了他,自己也被周季童的手下杀害了。据说周季童死之前痛苦大哭,说:“杜审言有这样的孝子,怪我不知啊,郭若讷害了我呀!”此事惊动了朝廷,人人都说杜并是好儿郎。后杜审言之事不了了之,但因此被免官,回了洛阳。

六九〇年,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定都洛阳,称“神都”。武则天自然听说过杜审言的事和他的儿子杜并杀官救父的故事,就把杜审言召回朝廷,准备重用。武则天问他:“如今国家改元,国事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重用于爱卿,爱卿欢喜否?”杜审言当即狂喜不已,说:“多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忠尽力,陛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他心想:“我杜审言今日面见圣上,飞黄腾达的日子到了,光耀门楣指日可待!”退朝后,他当即作了一首《欢喜诗》,表达自己对武则天的忠诚和感激。此后,杜审言常跟随武则天左右,诗文侍奉,荣耀无比。七〇五年,唐中宗再次即位,杜审言因在武则天执政期间与张易之、张昌宗过从甚密而被流放到偏远的峰州(今越南境内)。流放途中,杜审言渡湘江南下,正当春暖花开之时,看着滔滔湘江水向北流淌,不禁感伤自己命途多舛独遭流放,便作诗抒怀,写下了又一首名篇《渡湘江》:“迟日因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然而到了峰州没待多久就接到了朝廷诏书,召他回朝任职,命其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

在这个京官任上没过几年,杜审言就撒手人寰,并且在他临终之际再次展现了狂傲不羁的本性。传说他弥留之际,好友宋之问和武平二人前去探望,他把两位朋友叫到病床前,激愤地说:“我这一生,受尽了造化的戏弄,临终之际无须多言。不过,只要我还多活一日,你二人在文坛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如今我快要死了,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当今文坛还没有适合的人接替我的位置。”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杜审言去世时,他的孙子杜甫尚未出生,他大概也没想到,更能使杜氏家门光耀千古的不是他,而是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孙子。不过,每当杜甫提及祖父,总是心怀崇敬,充满自豪,说“诗是吾家事”,又说“吾祖诗冠古”。

2 青春与壮游

七一二年,杜审言的长子杜闲喜得贵子,取名杜甫。杜氏家门有了继承人,全家人兴高采烈,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继承杜家诗书兴家的传统,饱读诗书,建立功业,光宗耀祖。在家庭氛围的熏陶下,加上有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做基础,杜甫自小便饱读儒家经典,深怀“奉儒守官”的士子理想,勤奋好学,期盼有朝一日担当重任,报效国家。

杜甫早慧,传说他七岁时,父亲给他讲解一篇辞赋,其中写到凤凰,杜甫早就听说凤凰是百鸟之王,是一种美丽神奇的鸟,便问父亲:“父亲,凤凰到底长什么样子呢?”父亲对他说:“凤凰是传说中的鸟王,雄鸟称为凤,雌鸟称为凰。凤凰鸟,头如鸡,颈如蛇,领似燕,背如龟,尾像鱼,非常高贵。它们性情高洁,不随便与凡鸟同群。”杜甫问道:“父亲,你见过凤凰吗?”父亲说:“爹爹哪里有福气见到凤凰啊,只是听说过并且向往罢了,但愿我儿有朝一日能见到凤凰。”听父亲如此一说,杜甫被深深吸引,他沉思一会儿之后,又说:“父亲,凤凰不容易见到,但我们可以像凤凰鸟那样,不与世俗之人同流合污。”一个七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令杜闲感到非常惊讶,而更令人惊叹的是杜甫回头便将所思所想作成了一首名为《咏凤凰》的诗。这首诗如今早已失传,但此事在杜甫的《壮游》诗中可以得到印证: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

七岁时能咏诗,九岁时书法已有不错的功底,十四五岁即广泛交友,出入文人雅集,当时的名士崔尚、魏启心等都夸赞他文采斐然,可以和班固、扬雄相媲美。他性格直爽,豪放好酒,疾恶如仇,所思所想远不同于同龄人,也不和他们结交,有所结交的均是见识老到的长辈,酒酣之时,世俗的荣华富贵全然不放在眼里……这正是青少年时期那个意气风发的杜甫,一点儿都不似人们印象中老病多灾的杜甫。确实,因为有父亲的俸禄做基本生活保障,杜甫从十四五岁开始就壮游各地,先后前往山西、江苏、浙江等地,游览山川湖海,遍访名胜古迹,体察民俗风情,见识人间万事,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七三五年,杜甫回故乡参加“乡贡”,次年前往东都洛阳参加进士考试,可是出师不利,最终落第。但是杜甫年轻气盛,对这样的失败不以为意。暂时闲居无事的杜甫再次打算出门壮游,遂前往父亲任职的兖州,漫游齐赵之地(今河南、河北、山东诸地)。到齐赵之地漫游,登号称“五岳之首”的泰山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一天,杜甫只身登上泰山,放眼望去,延绵的群山都被郁郁葱葱的林莽覆盖着,群峰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云,令人震撼。而山阴阳两面的明暗对比,给人阳面还是白天而阴面已届黄昏的错觉。更令杜甫难忘的是,一路走来的巍峨大山,此时看去都成了小山包。气势豪壮、意蕴深远的《望岳》正是这次泰山游历之后的作品,不仅描绘了泰山的丘壑,更写出了杜甫胸中的丘壑: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接下来的好几年,杜甫始终没有找到出仕的机会,或在家读书,或忙于家庭琐事,或外出漫游。到七四一年,杜甫的父亲杜闲病逝,全家的担子几乎都落在了作为长子的杜甫肩上,这时的他已经年近三十岁。七四四年,李白从长安赐金放还,路过洛阳,两位大诗人得以相见相识,一路悠游梁、宋诸地,把酒言欢,并自此结下深厚的友谊。李白当时名闻天下,作为后生的杜甫对他非常钦佩,很欣赏他的诗作,曾在诗中称赞他“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同时,杜甫也无比欣赏李白潇洒不羁的个性,这从其诗作《饮中八仙歌》中可见一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次交游,对厌倦政治斗争的李白来说,自然使他心情大好,但杜甫就不同了,已经三十多岁的他,至今还未有过一官半职,加之父亲去世,全家生活将无着落,心下焦虑可想而知。所以,游历未半时,杜甫讪讪而退,他要西去长安,等待机会求取功名。但即便如此,这次交游,包括此后几次与李白相见,对杜甫来说都意义重大,他也非常看重。关于他和李白的友情,杜甫写过好几首诗,《春日忆李白》就是他到长安后所作,其中写道:“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可见这次交游他虽然半途而退,但还是心心念念的。在杜甫写给李白的众多诗作中,《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非常详细地叙述了两位诗人性情相合、结伴寻友的轻快情态,生动地展现了两人亲密无间的珍贵友情: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坎坷长安,昏昧京都

七四七年,唐玄宗诏令天下,命有才艺者前往长安应试。杜甫自然心中非常欢喜,这是他步入政途的一个好机会。然而当时玄宗懒政,政务几乎全权交于宰相李林甫,朝野上下对李氏颇有意见。李林甫担心会有文人士子在考试对策环节控诉自己,使得玄宗不再信任他,便心生一计,对皇帝说:“陛下,依老臣看,这些应试者未经海选,来自四野八方,鱼龙混杂,多有乡野粗鄙之人,单怕会有胡言乱语,有污圣听。不如还让他们回地方,着各郡县初步选拔,将确有才具者送往京城,再经过尚书省复试,为陛下选荐良才。陛下以为如何?”玄宗听李林甫这么说,自然觉得他体贴圣意,当场就同意了。

这正是李林甫想要的结果。虽然各州郡确实送来了优异才俊,可是到了尚书省这一步,在李林甫的关照下,居然没有一个人通过考试,杜甫也在其列。面对这样的结果,玄宗自然觉得惊异,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可造之才?而李林甫此时却向皇帝道贺:“启禀陛下,陛下贤明,当朝政治清明,国泰民安,没有新进人才并非坏事,依老臣看,恰恰说明我朝人尽其才,民间已无遗漏的贤才,而朝中人才济济啊。”听了这样奉承的话,玄宗非常高兴,动静很大却不了了之的选才之事,就像一场闹剧一样收场了。

应试之路不通,杜甫也只得像李白那样以诗干谒,希望得到在朝官员的引荐。尚书省左丞韦济很欣赏杜甫的诗,也经常在同僚面前说起杜甫并吟诵他的新作,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给杜甫带来实质性的帮助。科举路塞、干谒无门的状况使杜甫无比失落,加上生活困窘潦倒,心情非常低落,甚至想离开这伤心之地,一走了之,再也不涉政途。在这种境况下,杜甫写了那首著名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向曾经帮助他的恩人告别,重申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崇高政治理想,同时也自述才华出众却不被重用,当时满腔的郁闷和牢骚激愤,也都在这首诗中一吐为快。这一切,使我们可以在时隔千余年后的今天,看到当年长安城一位落魄的单薄文人是如何与时局、命运进行顽强又无奈的周旋: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颂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但是,杜甫终究无法弃绝功业之心,同时穷困的生活也在身后逼迫,要求他早日入仕。所以,他还是继续羁旅长安,等待时机。七五一年正月,玄宗计划祭祀太清宫、太庙、天地,这可是难得的大盛典。杜甫得知这一消息后,向朝廷呈献《三大礼赋》,皇帝看后,非常欣赏杜甫的文采,便下令让杜甫在集贤院待诏。但是负责主持遴选官员的李林甫又一次将忠厚耿直的杜甫排除在外,离他最近的一次入仕机会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这一年杜甫已经三十九岁,而到他真正得到人生中的第一个官职,还要再等四年。

当时的玄宗几乎不理朝政,政务几乎都由李林甫把持,后来又是杨国忠只手遮天。七五一年,杨国忠命令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进攻南诏国,大败,损兵折将六万余人,后又进谏再次发兵,结果又大败而归,朝廷将士几乎全都有去无回,两次折兵约二十万人。如此一来,玄宗便下令在长安、洛阳、河南、河北一带大肆征兵,青壮不足,则强行抓丁,百姓被肆意驱驰,如同鸡雉。无数人生离死别,无数家庭家破人亡,路上尽是痛哭送别之景象,令人怀疑这是否还是开元盛世。杜甫长安难居,四处迁徙,所以经常见到此种情景,每每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兵车行》就是对这种状况的记载,至今读之仍令人泣下,其中哀国哀民之情震撼人心: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七五四年,杜甫将家从洛阳迁到了长安,但由于当年秋天淫雨连绵,关中地区庄稼遭灾,物价暴涨,民不聊生,杜甫生计艰难,只好再次携带家眷搬家至奉先(今陕西蒲城县),勉强度日。第二年,朝廷终于颁发诏书,授予杜甫河西尉,奔走多年换来这样的结果,显然无法令人满意,甚至再一次使得杜甫心灰意冷,最终他拒不拜官。不久后,又有诏令,授予他一个与河西尉相差无几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负责看管兵器,杜甫十分不情愿,但迫于生活压力,他无奈接受。“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大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戏赠》),虽然走马上任,但无奈的诗人还不忘作小诗一首聊以自嘲,也聊以自我解围。

这年十月,杜甫从任上前往奉先县看望妻儿,沿途路过玄宗的骊山行宫,遥望骊山上如同仙宫一般的华清宫,听着不断飘出的华美的音乐。他知道皇帝和享受高官厚禄的权贵们此时都在寻欢作乐,可是他呢,还在为家人的温饱担忧,但他再不济还算朝廷命官,那些苦寒的百姓呢?一路所见,都令他心中不能平静。但这都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在家中等着他:当诗人饥肠辘辘、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在门口便听见妻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原来,小儿子刚刚饿死。这是何等的悲痛、悲愤、悲凉,诗人于是写下令人泣血、字字锥心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乱世出仕,落拓被缚

七五五年农历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二十万大军,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所过州县,望风瓦解。而当有人奏报安禄山造反时,玄宗依然认为这是厌恶安禄山的人编造的谎言,数日过去,河北、河南等地连日陷城,皇帝这才从大梦中醒来,终于相信自己误判,赶紧召人商量对策,而所召之人又是心中全无国家只有一己私利且无能的杨国忠,这注定了安禄山叛军顺利西进,直至攻破潼关,攻陷长安城。

七五六年农历六月,玄宗在听信谗言错杀镇守潼关的大将封常清和高仙芝后,又一次听信杨国忠佞言,下旨逼迫坚守潼关的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出兵击贼。一旦守住潼关,安禄山叛军便无力进犯长安,而唐军迎战,正是安禄山求之不得的。杨国忠之所以向玄宗进谗言,使其下令出兵,是考虑到自己的宰相之位会因哥舒翰军功太高而受到威胁。哥舒翰“恸哭出关”,唐军二十万人被诱入狭隘地带,惨遭埋伏,虽兵马众多,却发挥不了作用,被前后夹击,最终仅剩下八千余人。这是哥舒翰平生遭遇的最大失败,而他本人也在此战中被手下绑架以降安禄山,第二年被杀害。

很快,潼关失守,安禄山长驱直入,玄宗假借“亲征”之名,携带后宫、皇子皇孙及一众亲信仓皇出逃,至马嵬坡发生兵变,杨国忠、杨玉环兄妹被杀。之后,玄宗继续南行入蜀,太子李亨等人向北至灵武。农历七月,太子在灵武(今宁夏灵武)自行即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是为唐肃宗。肃宗即位后,封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充朔方节度使,封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二人奉诏讨伐叛军,后经过多年征战方逐渐平定这场叛乱。但自此,唐朝元气大伤,开始了盛极而衰的历史。

这一年,杜甫在穷困与流乱中又一次搬家,至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避难。后来,杜甫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便又一次告别妻儿,只身北上,投奔肃宗在灵武的行在,想于此国难之际献身为用,不幸在路途中被安禄山叛军俘虏,押解至长安。那时的长安已经一片凄凉,离乱萧索,人马惶惶,往日的达官贵人也没了以前的神气,狼狈避祸,贴墙紧走,“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哀王孙》)。“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哀王孙》昔日那些香车宝马的宗室公子虽然腰间还佩戴着青珊瑚和宝玉,也流落路边,一心想卖身为奴,再看他们的身体,“ 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哀王孙》)。而看着从北方和洛阳一带来的那些身手矫健的叛军将士,诗人既感叹他们的好身手,又哀叹他们鬼迷心窍,追随叛贼肆意杀生,血染长安,“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哀王孙》)。

好在杜甫官职低微,叛军并不是特别在乎,也没有特意拘禁。第二年四月,郭子仪的讨贼大军列阵长安城北,叛军自顾不暇,杜甫趁机冒险从金光门逃出长安,向北逃到凤翔肃宗行在。五月得以面见肃宗,被授官左拾遗(八品谏官),此时杜甫已经四十五岁,而这是他奔波多年获得的第一个像样的官职。拾遗是唐代的谏言之官,“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见《新唐书·百官志二》),加之在此国难之际,朝廷笼络人才,所以杜甫有机会经常面见皇上,谏言奏事。但伴君如伴虎,如杜甫这样忠厚老实、赤诚耿介之人,又怎么会悠游大唐皇宫这等是非之地且明哲自保呢?

房琯是玄宗时期的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安史之乱后随玄宗入蜀,肃宗即位后他又奔赴灵武,被肃宗委以重任,但由于他不通军事,在阻击叛军陈涛斜一战中大败而归,被肃宗贬官。杜甫作为谏官,觉得肃宗贬房琯不妥,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怎能以一败堵人尽忠之路。这使得肃宗非常恼火,败兵被贬,理所应当,没想到这小小的八品谏官竟不知天高地厚,此等小事都要发表意见,便一怒之下将杜甫问罪,幸好时任宰相张镐出言相救,最终贬官,“八月,墨制放还鄜州省家”(见《杜诗详注·杜工部年谱》),让他回家反省。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北征》)杜甫从凤翔北上鄜州,而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则是“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羌村三首》)妻子儿女惊讶于他在乱世还能生还,家居艰难无趣,儿女都围在他身边不离须臾,只怕父亲再次离开。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

短暂的拾遗之任不足百日,杜甫心中非常不快,在家艰难度日,时而独游西溪畔的郑县亭子,作诗抒怀,排遣郁闷。“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题郑县亭子》)心情不好,就连看到鸟雀相逐都觉得是有一方被欺负,茕茕孑立,黯然伤神。《瘦马行》就更是诗人当时心境的写照,身心疲惫,却还念叨着来年春天或许还有机会: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
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
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去岁奔波逐余寇,骅骝不惯不得将。
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
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
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
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
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当年九月,长安收复。十一月,杜甫返回长安,仍任左拾遗之职,虽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但因房琯之事,始终不被肃宗接受,终于七五八年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掌官员、考课、祭祀、礼乐、学校、选举、表疏、医筮、考课、丧葬等事”。年底,杜甫回洛阳老家探亲,第二年春天,官兵被安史叛军败于邺城(今河南安阳)。杜甫从洛阳返回长安,一路所见,都是战争惨状,一连数年的征战让全国百姓灾祸无穷,人人自危。官府四处征兵,强行抓丁,即使老弱也难免被充军,随处可见生离死别,哀鸿遍野。杜甫痛心疾首,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如深沉的历史画卷一般,再现了安史之乱时期唐朝官吏及百姓的生存情状。

如《新安吏》中所述新安道上的官府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征兵的官文连夜下发,要求征集不算太过羸弱的男子充军,当诗人再追问“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时,官员竟无言以对。征兵官员见人们哭泣相别的情景,先说不要自己把眼睛哭坏了,天地无情,哭坏了身体谁也帮不了你,接着又说,目前战事进展顺利,很快就会回来,况且我们的元帅郭将军待兵和蔼,就像父辈和兄长一般。

再如《石壕吏》所写官吏趁夜强抓男丁,连老年男子都不放过,而这个家庭的大儿和二儿早已战死沙场,三儿如今还在边疆,不得已,家中老妇请从官吏充军,悲怆无加: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再如《新婚别》写新婚男子只来得及洞房一夜,第二天清晨即要奔赴战场,随军征战:“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新婚妻子不免担忧:“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即便如此,尚且宽慰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诗人不禁感叹:“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这和《兵车行》中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构成了一种沉重的矛盾,令人战栗。生而为人,在战乱频仍的年代,百姓无论生男生女,都注定遭受战争带来的痛苦。

《垂老别》更是写尽了老人出征的辛酸与沉痛:“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前去征战的人多数有去无回,“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无家别》),而留下的人也无非“一二老寡妻”(《无家别》)。诗人被征召从军,也同样煎熬,母亲逝世多年,也无法妥善安葬,“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无家别》),想起一生落拓,时局艰辛,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弃官去秦,客居西蜀

七五九年,关中地区发生了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杜甫官职不高,俸禄不济,难以养家糊口,最终弃官而去,带着家眷来到秦州(今甘肃天水)。当时有一位人称赞公的僧人也住在这里,他是杜甫的老朋友,听说杜甫来了秦州,便去信邀请他去西枝村,说那里山川秀丽、水草丰茂,非常适合隐居耕读。杜甫觉得很不错,就计划在那里置地建造草屋,就此落脚,可是依然缺衣少食,无法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很拮据。草屋还没建成,又收到同谷(今甘肃陇南康县一带)县宰的邀请信,说同谷可居,请他前去。杜甫想,既然秦州艰难,也许同谷可去,便作诗谢别赞公,“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别赞上人》),说人在乱世身如浮云,不知去向何方。

这年十月,杜甫拖家带口,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同谷。杜甫一家居住在同谷县一个叫栗亭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橡树,当地人将橡果称为橡栗,栗亭即因此得名。然而同谷也并非安乐窝,他来到这里依然日日为生计忧虑,食不果腹,更加贫困潦倒,最艰难的时候捡拾山地里的橡栗、挖取黄独,才能勉强果腹。而橡栗和黄独都味苦、有微毒,可见杜甫一家困苦到何等境地。所以在这里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又继续南下成都。杜甫客居同谷时所作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正是他这一时期生活的写照: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这年岁末,杜甫一家抵达成都,暂时借居在浣花溪畔的一座古寺中,依然衣食无着,生活十分贫寒,正如杜甫诗中所言:“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日日外出谋生计,但日日失望而归,小孩子少不更事,在门口冲父母怒吼着要饭吃。不久后,老友高适恰巧出任彭州(今四川彭州)刺史,杜甫得知消息后,当即写作一首《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寄与高适,向他求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高适接到信后,赶紧差人从几十里之外送来粮食、衣物接济,这才使得杜甫一家度过寒冬。

七六〇年春,杜甫在一众朋友的帮助下,在成都城西的浣花溪畔修建草堂,暮春时节,草堂落成。自此,在朋友的资助下,杜甫在草堂中开始了几年的安稳生活,长年漂泊的羁旅生涯暂时画上了句号,诗人享受了十余年格外珍贵的时光。《蜀相》《春夜喜雨》等相对闲适的诗作就作于这一时期。

寓居成都期间,时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严武对杜甫相当照顾,经常周济他,一来二去,两人作诗唱和,友谊日深。后来,严武甚至向朝廷上表,举荐杜甫做自己的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杜甫被后世称为杜工部正是由于严武所举荐的工部员外郎一职。

七六一年秋,杜甫蛰居草堂,身老病多,生活艰难。一日狂风大作,将茅屋上的茅草卷走不少,杜甫拖着病躯追赶挽回,怎奈人力微薄,更糟的是接下来又是连阴雨,这让他想到连年征战、动荡难安的大唐帝国,不禁悲从中来,写下悲歌长啸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百姓的困苦生活哀叹,也为士子文人报国无门、栖身无处的悲惨遭遇哀叹: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羁旅一世,病老孤舟

七六一年,安禄山和史思明这两位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分别被儿子和部下杀死,叛军由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统领。七六三年春,史朝义的部下田承嗣献出莫州投降官兵,并绑架史朝义的母亲及妻子献于唐军。史朝义率五千骑逃往范阳,而其部下李怀仙献出范阳投降官兵,史朝义无路可走,自缢身亡,其余部将纷纷投诚。至此,历时七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皇帝命降臣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薛嵩等分别为魏博(今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卢龙(今河北北部)、成德(今河北中部)节度使,进一步为日后的藩镇割据埋下祸根。

杜甫听说叛乱彻底平定的消息,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当下写就那首“平生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此后,杜甫便乘兴而游,往来游历于阆州(今四川阆中)、梓州(今四川三台县)、绵州(今四川绵阳)、汉州(今四川广汉)、吴楚(今湖南、湖北一带),直至七六四年二月,听说严武再次镇守蜀地,大喜而归成都。回成都后,被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但在这幕府之中,杜甫干得并不顺心,很快就告假回浣花溪的草堂闲居,到了第二年正月,干脆辞掉了幕府之职。七六五年四月严武病逝,五月杜甫即携带家眷离开成都草堂,南下嘉州(今四川乐山),六月又到戎州(今四川宜宾),再从戎州到渝州(今重庆),九月因病滞留云安(今重庆云阳)。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中,杜甫留下了许多诗作,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这首《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七六六年,杜甫到夔州(今重庆奉节),夔州都督柏茂林非常体恤照顾杜甫,请他代为管理公家的屯田,同时又租给他一些公田,这才使流落数年的杜甫得以暂时定居。但由于长年漂泊辗转,杜甫已经老态毕现,身体每况愈下,疾病缠身,左耳渐渐失聪。七六七年重阳节那天,杜甫登上夔州城外的一座高台,遥望一江秋水滚滚东流,秋风袭来,四下原野山川落叶萧萧,回想自己半生飘零,始终艰难度日,不禁悲切难抑,回家后即写下了这首被后世称为“七律之冠”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在夔州暂居的草堂前有几棵枣树,邻居的寡妇经常到草堂前打枣,杜甫怜悯其孤苦无依,从来不干涉。但后来他搬离此地,将草堂让给一位吴姓亲戚居住,这位亲戚在草堂前竖起篱笆,禁止寡妇打枣。杜甫得知此事,便写了一首《又呈吴郎》诗,劝说吴郎体会寡妇生活不易,体谅她“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的处境,希望予以方便。夔州时期也是杜甫创作的一个高峰期,《老病》《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都是此时的作品。尤其《秋兴八首》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时代苦难、羁旅之叹、故园秋思、君国之慨,一并杂于其中,历来被公认为杜甫抒情诗中沉实高华的精品。而这八首诗中,第一首最被世人推崇: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年事已高、身染沉疴,且依然贫困潦倒,七六八年,杜甫离开夔州,乘船出三峡,三月至江陵(今湖北荆州),秋天到公安(今湖北公安县),冬天到岳州(今湖南岳阳),其间几乎一直生活在飘荡的船上。到岳州后,杜甫稍作休整,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看着浩渺无边的洞庭湖,不禁生出无限感慨:“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第二年四月,杜甫从岳州到潭州(今湖南长沙),然后从潭州到衡州(今湖南衡阳),因听说老友韦之晋就任潭州刺史,加之衡州酷暑难耐,不久又返回潭州,希望能在韦之晋手下谋一份差事,但没过多久,韦刺史染病身亡。七七〇年四月,臧玠在潭州作乱,杜甫为避乱逃往衡州,原打算再往郴州(今湖南郴州)投靠舅父崔伟,但行至耒阳(今湖南耒阳),恰遇江水暴涨,不得不停止前行,在方田驿逗留数日,好几天粒米未进,幸亏耒阳县宰派船来把他接到府上,供以酒肉,才得以脱困。夏天杜甫又离开耒阳,到秋天才返回潭州,修整之后一一告别潭州亲友,按计划顺湘江而下,由襄阳转至洛阳,再从洛阳前往长安。然而这一计划最终并未实现。

这年冬天,消瘦羸弱的杜甫又一次作别家人,从潭州出发,乘舟前往岳州。江上的冬天阴雨淅沥,江风湿冷,两岸群山莽莽,山上鸟兽哀鸣,听之令人惊心动魄,不寒而栗,继而是无尽的悲凉与寂寞。夜晚气温下降,暗夜难行,行船更是艰辛。在这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杜甫伏在枕头上写下了他的绝笔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不几日后,颠沛流离一生的诗人终于难耐风雨飘摇及病身劳顿,于舟中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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