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坛飞将军辛弃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一身剑气的豪放派

——“词坛飞将军”辛弃疾

1 闯入金营生擒叛贼

公元1162年正月,黄河以北的中原地区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因为战乱和寒冷,人们闭门不出,旷野中鲜有人影出现,大道上也几乎看不见通行的车马。极目远眺,广阔的平原上唯有白茫茫的风雪。但在这风雪之中,一条偏僻的小道上,却意外出现了几个骑着快马、一路匆匆南去的人——这些人正是山东义军首领耿京派往南宋朝廷的使者,其中一个是诸军都督提领贾瑞,而那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就是节度掌书记辛弃疾。这一年,辛弃疾二十二岁,此时距北宋灭亡、南宋建朝已有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来,金人屡次南侵意欲将南宋一举消灭而未果,南宋也曾几度北伐、但一次次因朝廷的软弱和犹豫功败垂成。这场持久的拉锯战,最终以南宋朝廷杀害抗金名将岳飞、与金国签订绍兴合议宣告结束。

岳飞被害那年,辛弃疾才两岁。因自幼生长于金人统治的中原,他亲眼见到了汉人遭受的悲惨境遇,并对南宋向金国称臣、并每年纳贡大量岁币和绢帛义愤填膺。

公元1161年,野心勃勃的金国皇帝完颜亮不满绍兴合议中金、宋两国的边境划分,率数十万金兵,兵分四路,再度大举入侵南宋。南宋朝廷用合议换取的近二十年安逸日子到了头,宋高宗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日夜想着究竟是继续南逃,还是以更优厚的条件向金国求和。而生活于北方的中原百姓则久不堪金兵滋扰,一些有胆有识的英雄人物趁金兵南下、中原空虚之际,纷纷率领百姓揭竿而起,而辛弃疾,正是这样一位举起抗金大旗的英雄人物。

金兵再度南侵这年,二十一岁的辛弃疾聚集两千余人,与山东的另一位好汉耿京的义军汇合,以期完成驱走金人、收复失地、恢复宋廷的宏大理想。随后,因不断有山东、河南、河北等地的其他义军汇入,以耿京为首的这支义军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发展到数十万之众,成为中原地区十分重要的一股抗金力量。这年年底,金国内部发生了宫廷政变——完颜亮的从弟完颜雍趁其兄亲自率军南征之机,在东京辽阳拥兵称帝,这一消息传到前线,金兵军心动摇,一些南征将士偷偷逃回北方拥立完颜雍,留下的将士也斗志全无,以致在与宋军交战时连连溃败。而此时,完颜亮为了颜面不愿无功而返,他恼羞成怒,以“三日渡江不得,将随军大臣尽行处斩”来威逼将士背水一战,结果激起兵变,在营帐中为部将所杀。随后,金兵北撤,南宋朝廷的危局暂时得以解除。

公元1162年正月,辛弃疾与贾瑞等一纵人马领义军首领耿京之命、冒着风雪匆匆南下,为的正是前往南宋朝廷奏请南归,并进一步谋划如何在朝廷的支持下抗击金兵、收复北方失地。经历了一场虚惊的宋高宗见有中原义士南归,十分高兴,大方地对他们进行了嘉奖,他授耿京为天平节度使、知东平府,给其他义军将士也授予了官职。辛弃疾被授予右丞务郎一职,从此北雁南归,正式成为南宋的臣民。

不料,就在辛弃疾欲北还复命时,却听说叛徒张国安暗杀了义军首领耿京并投降了金人。听到这一消息,年轻气盛的辛弃疾当即率领五十余骑,连夜奔袭金营,生擒张国安,并日夜兼程将他押送到当时宋高宗所在的建康城,以正国法。辛弃疾这一英雄之举,令他声名大振,同时也震慑了金兵,大大鼓舞了宋军的士气。

从辛弃疾的一生来看,他不仅是个血气方刚的抗金英雄,还是个才华横溢的词坛大家,为后世留下了数百篇优秀词作,无论是言志、抒情还是记述日常生活,他都信手拈来,题材包罗万象,风格也十分多变,或雄伟奔放,或朴素清丽,或婉约细腻,且都能写出极高的意境,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为“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而他本人,也被后世誉为“词中之龙”。

如果知道辛弃疾是这样一位有着文韬武略的英雄人物,那么就不难想象他年轻时那种踌躇满志的昂扬气势。而他年少时的这种气势,在他晚年时所作的《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一词中可见一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词的上阕,虽只有短短四句话,但那个英勇无畏、生擒叛贼的少年英雄辛弃疾已呼之欲出。

但是南归之后,辛弃疾发现原来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般顺利。《鹧鸪天》中“追往事,叹今吾”中的一个“叹”字,便是他对这一生种种不顺的概括。

为什么要叹呢?因为尽管他怀有满腔报国热忱,一心想平定中原,这一愿望却无法实现,凝结他心血的“万字平戎策”,到头来却只换得“东家种树书”的结果。

这种现实与理想的深度割裂,其实辛弃疾在南归后不久,就已深深体会到——南归这年五月,高宗退位、孝宗继位,辛弃疾曾满怀希望,向当时在朝中颇具声望、也颇受皇帝看重的主战大臣张浚提出分兵攻打金兵的策略,结果这一建议被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原本怀着一颗炽烈的报国心而来,希望能干出一番功绩,没想到南归不久就遇到挫折和打击,辛弃疾的内心感到失落怅然。一开始,他以为这失落只是一时的,于是在失落中等待机会。然而,当时朝中虽有张浚等大臣力主抗金,但抗金并非或战或和这样简单,辛弃疾心中虽有制敌之术却无路请缨,不禁忧心如焚,在南归后的次年立春写下了《汉宫春·立春日》一词: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
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
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辛弃疾胸怀天下,一心想要建立扫平北虏的大功业,不料南归即遭冷遇,尽管春日里的一切充满盎然生机,他却满腹愁肠,无心欣赏。

“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这句中的“连环”,便是辛弃疾虽在南宋朝廷为官,却无法施展才华的艰难处境。他想要早日回到北方,回到故乡,可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收复失地的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当年秦昭王遣使齐国,送上玉连环一串,请齐人解环,齐国满朝大臣面面相觑,无人能解,君王后却机智地用椎将玉连环打破,为齐国挽回了颜面,而此时,又有谁能够帮他解开这“连环”,将他从沉闷的处境和无尽的忧愁中解救出来?

“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是辛弃疾给自己的答案。眼下的情势,令他隐隐感到,此生想要驱走金人、重归北方故园,恐怕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了。

2 被搁浅的英雄

和所有英雄人物一样,辛弃疾胸中怀有远大的志向,且从未放弃对志向的追求。然而,个人命运在时代面前总是脆弱的——不幸的时代犹如一个巨大的铁轮,常常将个人理想碾压得粉碎。可以说,辛弃疾的一生,就是承受理想不断被碾压的一生。自公元1162年南归后,十余年间,辛弃疾曾多次向朝廷上奏抗金战略,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美芹十论》。他在《美芹十论》的开篇就忧心忡忡地写道:“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他先声明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重要性,接着条分缕析,从审势、察情、观畔、自治、守淮、屯田、致用、防微、久任、详战十个方面入手,系统论述了自己在抗击和抵御金国方面的见解。在写这篇文章时,他的分析冷峻而清醒,他的情感却充沛而激昂,正如他自己所言:“臣虽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且不说《美芹十论》中的一字一句都是他多年来日夜苦思的心血的结晶,他抗金的这样一种热情,就十分令人感动。

辛弃疾原本期望皇帝能够“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让他从事一些与抗金直接相关的职务,结果却事与愿违,他一直在地方担任通判等不合他心意的官职。在建康任通判时,他怀着忧愤急切的心情,写下了《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词: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时间一年年过去,心中怀有的英雄志向却无法实现,这令辛弃疾感到十分苦闷。他自嘲“江南游子”,为自己不被伯乐发现而惆怅不已,然而,“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世间知道他稼轩的志向与才干的,又有几人呢?

除了《美芹十论》,公元1170年,辛弃疾还曾作《九议》以论“恢复之事”——一片赤子之心,天地可鉴。但南归后的十余年间,他始终被南宋主和的政治局势裹挟着,不得不像当时的多数官员一样被不断调遣,辗转于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的职位从签判、司农主簿、地方太守、安抚司参议官到转运副使等,始终与他的理想相去甚远。

但现实中越是没有机会实现理想,收复中原失地的宏愿就越像一匹不羁的野马在他胸中奔腾。想起自己南归已有多年,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思进取的局面却丝毫没有改变,辛弃疾的忧愁无处述说,只好化为一篇篇满含豪情壮志的词作。

《鹧鸪天·送人》是辛弃疾赠给一位友人的词作,看似是赠别,实则无处不在言志: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今古恨,几千般”,离别固然伤感,但人一生的愁苦又何止离愁一种?“功名余事且加餐”只是送别时的一句安慰话。在这风波险恶的世间,于辛弃疾而言,找不到出路的烦闷,才最令他不堪忍受。

一年元宵佳节,眼看强敌压境,南宋朝廷却一派歌舞升平,毫无忧患意识,辛弃疾于忧愤之中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作《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宵夜的街头越是繁华,他的内心就越是孤寂落寞。在通明的灯火中、在人来人往的欢声笑语中,他痴痴地寻找着一个人,却怎么也寻不到,但“蓦然回首”,竟发现他在繁华之外,默默立于灯火阑珊的幽暗之处。

王国维曾提出“人生三境界”,第一境界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则为人生的最高境界。

辛弃疾没有明说他要寻找的是何人,所为何事,但不论怎样,人生有许多事,不正是“蓦然回首”时才看清?有许多追求,难道不正是“蓦然回首”时才得到?只是这世间鲜有人能做到“蓦然回首”、不再执迷于那耀眼的灯光幻影。

或许在理想受挫时,辛弃疾也曾无数次渴望自己能淡然处之,希望自己能达到“蓦然回首”、超然于世的境界,然而无数的叹息和感慨过后,内心深沉的爱国情怀却又重新浮现。他无法驰骋战场与金兵厮杀,于是将滔滔的爱国热忱倾注在纸笔间,写下了一篇又一篇洋溢着悲怆深沉的爱国之情的诗词。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词,便是这样一首感人肺腑之作: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词作于公元1176年,为辛弃疾驻节赣州、途经造口时所作。《菩萨蛮》是一首小令,过往词人多用这一词牌来表现闺情,而辛弃疾却将它写成了爱国绝唱。

“行人泪”像那郁孤台下的清江水一样滔滔不绝。行人为什么落泪?因为“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那重重叠叠的山峦阻隔的不只是辛弃疾这个南归北人的视线,更是他意欲收复北方失地的理想。“可怜”二字,道出了这个游子无可奈何的现实处境,而深山里传来的鹧鸪声,更勾起了他深切的思乡之情与理想无法实现的绵绵愁绪。

虽然忧愁,但一次次遭受打击的辛弃疾仍未放弃理想,仍在期盼。“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相信,虽然在投降派当权的眼下收复北方失地困难重重,但他心中所盼之事,总会有实现的一天。

辛弃疾就是这么“固执”,尽管世道艰难、屡屡受挫,他却一刻也不曾放弃收复中原失地的志向,正因如此,多年过去,他身上那种豪情万丈的英雄之气丝毫不曾减损。这种豪气,在他的词作中随处可见,如《满江红·汉水东流》一词: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
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这首词作于公元1177年,是辛弃疾赠给一位同僚的励志词。此时距辛弃疾南归已然过去十五年,当时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英雄已是年近不惑的中年人了。虽然从通判做到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这样的军政长官,但辛弃疾始终无法如愿跻身抗金前线,而朝廷偏安一隅的局面也始终未有改观。

南归的理想落空,辛弃疾对“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的现状感到十分无奈,对自身“腰间剑,聊弹铗”的处境感到愤懑。然而,胸中纵有不平之气,但他真正在意的并非个人得失,而是国家的盛衰。既然自己无法驰骋战场抗金杀敌,他就将这一希望寄托于“王郎”,希望他能记取马革裹尸的决心,不堕青云之志。

3 词坛“愁将军”

南宋时,湖北民间有一支由茶商组成的特殊“军队”——“茶商军”,他们私贩茶叶,且持有兵器,一旦遇到政府的武力干涉,便进行反抗。公元1175年初夏,湖北爆发了茶商赖文政领导的“茶商军”起义,这支起义军灵活精悍,后来从湖北转向湖南,屡次将官兵打得落花流水。

当朝廷屡次进攻却无法灭一灭“茶商军”气焰时,时任仓部郎官的辛弃疾被火速调往江西任提刑,即掌管刑狱、治安等方面的长官,节制诸军,进击“茶商军”。辛弃疾素来行事果断,又颇具军事才能,当年就平定了起义。

然而,尽管拥有一身才干,辛弃疾却只被朝廷用来镇压盗贼,后来还因与朝中善妒的小人不合而遭受排挤,以至于在短短四年中改官六次,别说实现心中宏愿,就是想留在一个地方踏踏实实做事也成了奢望——这险恶的官场、艰难的处境,无不令辛弃疾感到苦闷。

公元1179年,被朝廷支来支去的辛弃疾再次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这种频繁的调遣令他失望、无奈,故而在此期间作了一首《摸鱼儿》来抒发胸中的不平之气: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
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于辛弃疾而言,抗金的大好春天已经过去,而他自己也如当年被弃于长门的汉代陈皇后,虽有一片赤胆忠诚,却因小人谗言不得重用,终致年华老去,功业未成。他痛斥那些长袖善舞的小人,用“玉环飞燕皆尘土”来预言他们的未来。然而当下,眼看南宋朝廷日薄西山,而他这位壮怀激烈、忠心耿耿的臣子竟无一点办法来挽救局面,是何等的忧和愁,苦和怨!

抱怨归抱怨,辛弃疾毕竟是务实派。他就像《摸鱼儿》词中的那只蜘蛛,明知春天不可能留住,却仍要殷勤地罗织蛛网,用蛛丝挽留那飘飞的柳絮。

初到湖南时,辛弃疾惩治盗贼、整顿湖南乡社,且创制了旨在防御盗贼和少数民族武装、只受帅臣节制的一支地方武力“飞虎军”。飞虎军规模不大,不过两三千人,但建军、养军要耗费大量钱财,一年少说也得花费数万贯钱、数万石粮。朝中有人以耗费巨大为由阻挠飞虎军的建立,但辛弃疾力排众议,通过各方斡旋,竟筹集到创立军队的巨款。后来,飞虎军屡屡被调往前线战斗,成了南宋后期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

在辛弃疾湖南任职期间,当时要修造营寨,但因秋雨连绵,片瓦难求。情急之下,辛弃疾下令全城居民在两日内每家供送二十片瓦,凡送足瓦片者可得一百文钱。结果百姓们踊跃送瓦,所需的瓦片很快就攒够了。

这些事虽不大,但都可以看出辛弃疾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以及他务实的办事才干。尽管他在湖南任职才一年多的时间,后又被派往别处做官。他在别处也像在湖南一样,即便只能作短暂停留,他也要努力留下惠政,造福百姓。

然而,朝中小人仍无法容忍他的存在。离开湖南后不久,辛弃疾即遭弹劾,此后除两次短暂的复职,他在家中闲居了近二十年之久。这二十年,本是一个人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期,而辛弃疾除了与友人唱和、相聚议论时政,并无多少实事可做,心中之愁,自不必说。

为此,他写下了大量的“愁词”,《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便是其中一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词中写的是一个女子的离愁,而她对远去情人的相思之苦,不正像辛弃疾对北方故国的相思之情吗?因为愁苦而肝肠寸断,明知会被层层叠叠的山峦挡住视线、即便登高远眺也望不见,仍要“重上小红楼”,倚着栏杆望啊望、盼啊盼,又岂止词中的女子一人?这种愁已不再是“闲愁”,而是哀绵不绝、充满深情的愁。公元1188年,辛弃疾本与好友朱熹、陈亮等人相约在铅山瓢泉相见,共同商讨统一大计。结果朱熹因事爽约,辛弃疾又染疾在床,当他看到陈亮独自风尘仆仆赶来赴约时,心中无比高兴。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这对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豪饮,共游鹅湖,长歌相答,纵谈国事。这段往事,从辛弃疾与陈亮分别后所作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中可见一斑:

老大那堪说。
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
硬语盘空谁来听?
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词的上阕是对这次相会的回忆,而下阕则表达了他与好友陈亮坚定的抗金志向。

这被后世称为“第二次鹅湖之会”的聚会,还流传着一则故事。

据说有一晚上辛弃疾酣饮后,开始大谈宋、金关系,他分析了南宋吞并金国的策略,又说金国想灭南宋简直易如反掌,只要阻断牛头山、决了西湖堤坝,杭州城就将不攻自破。听了辛弃疾的分析,第二天陈亮特地跑去西湖边观察地形,发现杭州城的地势竟低于西湖水面。怔怔地望着西湖盈盈的湖水,他不禁对辛弃疾的军事分析才能钦佩不已,忍不住感慨道:“城可灌尔!”(见《四朝闻见录》)

但这样一位军事奇才却遭闲置,他该是怎样的忧愁?怎样的无奈?怎样的激愤?与陈亮分别后的另一首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便抒发了这般百感交集的愁绪: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他向往的是骑着战马驰骋于沙场的生活,他期盼的是辅佐君王统一国家的宏伟大业,但现实却是如此苍白:转眼他已成半百之人,两鬓生出白发,功业却丝毫未成。“可怜白发生”一句,道出了这位迟暮英雄壮志未酬、万丈豪情被压抑的悲苦。而当辛弃疾写下《鹧鸪天·欲上高楼去避愁》一词时,他的愁绪又重了一些: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辛弃疾明白,人生苦短,转眼就到了满头白发的年纪;他也明白追求功名,就难免要遭受无尽的愁苦。他曾自问:人为什么非要建立封侯封相的功业?为什么不能像浮云那般逍遥自在?虽然他十分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始终无法淡忘心中那未曾实现的抱负。他的愁在心里如影随形,无法释然,又如何躲避?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一词中所写的愁,则愁到了极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少年时不谙世事,偏要“强说愁”,现如今“识尽愁滋味”,才明白原来真正的愁苦是说不出的。“欲说还休”四个字看似什么都没说,实际却道出了最深切的哀愁。

4 迟来的北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正如这首《清平乐·村居》所描绘的,辛弃疾的闲居生活便是如此清淡,日复一日,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公元1192年,在家赋闲了十余年的辛弃疾再次出仕,先被派到福建提点刑狱任职,次年迁太府少卿,到秋天又升任福州太守兼福建安抚使——看这升职的态势,他似乎要被光宗重用了。虽然已是五十几岁的年纪,但辛弃疾宝刀未老,一到福建任上,就着手修建储存粮食的仓库以备荒年,改革官盐买卖的法令,又修建福建郡学,做了不少实事。然而,不想短短两年时间,他再次因受人弹劾被免除官职,成为闲人。这一闲,又是近十年的时间。

此时,辛弃疾已从上饶旧居搬到位于铅山的瓢泉新居。在漫长的闲居生活中,他漫游山水、托兴诗酒,却无一点闲情,因为他仍无法放下未竟的志向,即便在梦里,也依然想着年少时的梦想。

在此期间,辛弃疾曾作有《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一词:

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
八月十四日,余卧病博山寺中,因用韵为谢,兼寄吴子似。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这是一首写梦的词——他梦见自己与好友飞向寥阔的天空,抚摸皎洁的明月,还与李白、苏轼这样的雅士一起把酒言欢,在梦中高歌。他高歌精神的恣意奔放,高歌鸿鹄自由搏击长空——这梦境,是何等潇洒浪漫!

但梦境毕竟是梦境,醒来后,他一下从高高的“青天”跌落,重重地摔在现实坚硬的土地上。梦中的无拘无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实如囚笼般牢牢将他困住,他纵有鸿鹄之志又能怎样?辛弃疾早年在建康任江东安抚使参议官时,叶衡为江东安抚使,是他的上司。后来叶衡升迁,入京拜右丞相兼枢密使,辛弃疾曾写下《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来抒发内心的情感: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
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
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此时的辛弃疾南归已有十多年,因不被重用头发“总向愁中白”。如今他年近花甲,眼看再无机会实现心中理想,成了那只“一身都是愁”的沙鸥。

然而,正如辛弃疾在《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一词中所写:“神甚放,形如眠。”虽然赋闲在家,看似无所事事,但他心里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家国大事,也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等待被重新任用、为国效力的一天。

然而这一天迟迟不来,时光却无情地流逝了。辛弃疾这位胸怀壮志的英雄,一天天临近暮年。晚年时,他曾怀着无尽的遗憾和伤心,写下了《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一词:

万事云烟忽过,一身蒲柳先衰。
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
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此时的辛弃疾老了,他不再提杀敌,也不再提抗金;不再作慷慨激昂之词,也不再忧愤抱怨。他感到心力交瘁、力不从心,只想将所有的事抛在一边,做个“管竹管山管水”的闲人。然而,就当辛弃疾对抗金几乎不再抱什么希望时,命运与时势却突然出现了转机。

公元1194年,在赵汝愚和外戚韩侂胄的拥立下,当了短短五年皇帝的宋光宗被迫让位给太子赵扩。赵扩格外倚重韩侂胄,从此开启了韩侂胄长达十几年的专权生涯。

韩侂胄是北宋名臣韩琦之后,虽独断专行,却在政治上力主抗金。他掌权后,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夺秦桧官爵,朝中遭罢黜、贬官的大臣和将领又纷纷得到重用。公元1203年,辛弃疾正是在这样的大势下第三次入仕。

公元1204年,宋宁宗赵扩依韩侂胄之言,决定发动抗金战争,辛弃疾趁机在皇帝面前慷慨陈词,分析了当前形势与抗金战略,并预言金国必乱必亡,为抗金造势。

公元1205年,在辛弃疾等大臣的建言下,韩侂胄加封平章军国事,总揽军政大权,下令各军密作行军准备。在大规模北伐前,宋兵先渡过淮河,以声东击西、攻其不备的战略,顺利夺取了泗州、虹县、新息县、褒信县等地,令韩侂胄信心大增。见宋军旗开得胜,形势一片大好,韩侂胄奏请宁宗正式下诏,出兵北伐。

为这一刻,辛弃疾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他怎能不激动?在此情此景下,他提笔写就了豪情万丈的《六州歌头》,盛赞了韩侂胄北伐的气魄:

西湖万顷,楼观矗千门。
春风路,红堆锦,翠连云。
俯层轩。风月都无际。
荡空蔼,开绝境,云梦泽,饶八九,不须吞。
翡翠明珰,争上金堤去,勃窣媻姗。
看贤王高会,飞盖入云烟。
白鹭振振,鼓咽咽。

记风流远,更休作,嬉游地,等闲看。
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
千载传忠献,两定策,纪元勋。
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
直使长江如带,依前是、保赵须韩。
伴皇家快乐,长在玉津边。
只在南园。

整首词气势磅礴,洋溢着必胜的信心。辛弃疾的乐观是有依据的——此时,金国朝政混乱,国力衰退,又受蒙古与西夏两面夹击,已呈现出风雨飘摇之势。

原本,这的确是北伐的好时机,无奈南宋朝廷腐败已久,军备松弛,军纪涣散,朝中又无多少可用的人才,加上作战部署失当,投降派从中作梗,军中又出内奸,西线有吴曦叛变,东线有丘崈主和,韩侂胄渐渐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宋军大败已成定局。

公元1207年,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南宋北伐竟转变为金兵南侵。尽管此时的金朝其实并不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却仍虚张声势,恫吓南宋派去求和的使臣,说南宋如果愿意称臣,则以江淮之间取中重划两国边界;如果南宋愿意称子,则以长江为界来划分边界,并提出了斩杀韩侂胄、献上其首级的残酷要求,增加岁币等条款也是咄咄逼人。

韩侂胄得知后大怒,决意再度整兵出战。于是宁宗下诏招募新兵,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指挥军事。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辛弃疾都会欣然赴任。为国家统一上前线抗金杀敌,是他苦苦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事!然而此时,辛弃疾已经六十八岁高龄,既老且病,收到朝廷的旨意时他正在家中养病,纵然他杀敌的志向坚定,无奈他腰间的宝刀已经老锈。

这年九月,辛弃疾自知病重、已无力担负起如此重任,于是上奏请求告老,不久即病逝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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