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林堂主
来自:晚林堂主(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2013-12-1310:12:00
康有为自《新学伪经考》(1891)与《孔子改制考》(1898)问世,在奠定其学界领袖地位的同时,也卷入了与另一位经学大师廖平的学术纠纷中。百年来,斥责康有为剽窃廖平学术成果的批评层出不穷,使得这一百年前的学术公案仍然有进一步整理清楚晰的必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力辟康有为“剽窃廖平说”,力求还此学术公案予历史真面目。
(一)公案的缘起
1890年,康有为晤廖平于广州广雅书局,此前康有为曾阅读过廖平的著作《今古学考》,十分赞赏,引为知己,在这次会晤中,廖平的新作《知圣篇》赠予康有为阅读。数日后,康有为阅完此书,对该书的观点不能很认同,所以写了万言信驳斥廖平“好名鹜外,轻变前说”,并劝廖平应“急当焚毁”。廖平到康有为住处安徽会馆回访康有为,事后廖平称这次回访“两心相协,谈论移晷”,以此看来,这次廖平的回访,使得康有为基本上接受了廖平书中的观点。[注1]
廖平的另一本著作《辟刘篇》,康有为可能也有机会读到,即使康有为没有看过,通过与廖平的会谈,也应当能了解其主旨。《辟刘篇》与《知圣篇》是姐妹篇,二者相互交融,《辟刘篇》是打击古文经学,认为古文经是东汉末年刘歆伪造的,而《知圣篇》是推崇今文经学,认为今文经是孔子的真传。
所谓今文经与古文经之争,更是中国跨两千年的一桩公案。西汉时所传的五经(诗、书、礼、易、春秋),都是根据师传,用当时的隶书写的,所以称为“今文经”;到了西汉末,刘歆在秘阁校书时,发现了一批用古文写的书,包括《周礼》、《尚书》、《左氏春秋》等,称为“古文经”。从此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并列,在中国历史上两者互有兴衰。
可以肯定的是,康有为在会晤廖平之前,仍然尊崇古文经,犹其是非常推崇《周礼》,对于今文经,康有为一度还进行过攻击,康有为自编年谱写其23岁时(1880年):“是岁,治经及公羊学,著《何氏纠缪》,专攻何劭公,既而自悟其非,焚去。”当时康有为攻击东汉经学家何休的公羊学,但是后来自焚其稿,也说明康有为逐步接受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
对廖平的会晤,对康有为究竟产生多大的影响,此问题稍留后议。但是康有为此为完全抛弃古文经学,并且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其弟子梁启超、陈千秋的协助下,就完成了三十万言的《新学伪经考》,并在六年后,又出版《孔子改制考》。这两部书,从表面上看,与廖平的《辟刘篇》、《知圣篇》的不少观点有相似之处,而廖平的著作在出版时间上,却要晚于康有为的二书,《辟刘篇》出版于1897年,而《知圣篇》则到了1904年才出版。所以当时知道康、廖交往内幕的人,认为康有为的著作,实为剽窃廖平的成果,或者说,康有为新学的来源是廖平的学说。
康有为不仅在书中只字不提廖平的名字,对于剽窃说的指责,也很少有正面的反击,这的确让人倍感狐疑,反倒授人“做贼心虚”的口实。或者康有为是觉得没有进行辩护的必要,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总之,康有为出于何种心态,这是不好说明白的,而我们的目的也不在于研究康有为的心理,而是关注公案本身的事实。
(二)康廖异同:外表相似,内核不同
梁启超在提到康有为学术与廖平的差异时,写道:“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颇出自井研(廖平),不可诬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畴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南海则言义。惟牵于例,故还珠而买椟;惟究于义,故藏往而知来。以改制言《春秋》,以世言《春秋》者,自南海始也。”[注2]
这是康有为与廖平的学术分歧所在。廖平是纯粹的学问家、经学家,自称一生为学“六变”,即学术思想经历六次重大的改变,在近代史上,以长于标新立异而著称,廖平在1888年或更早的时候,就完成了《辟刘篇》和《知圣篇》,但是却没有急于将自己成果出版成册,此中原因,主要是廖平缺乏政治抱负,同时也缺乏学术勇气。1897年,廖平的《辟刘篇》出版,而仅一年后,即1898年,廖平一改《辟刘篇》与《知圣篇》中的观点,不仅不打击古文经学和刘歆伪造古文经之论,反而提出“大统”、“小统”之学,认为以《王制》为代表的今文经学主治中国,是为小统;以《周礼》为代表的古文经学主治世界,是为大统。不仅推翻前论,而且将古文经学的位置凌驾于今文经学之上。梁启超将廖平思想的改变认为是“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因为1898年正是康有为变法失败之时,所以不排除廖平此时经学思想的变更,与急转直下的政治因素有关,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廖平的经学思想,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经世致用”的思想。
而康有为的学术内核,是着眼于时局政治,其深度与广度,是廖平所无法比拟的,也是完全不相同的一套方法。首先是知识结构的不同,康有为除传统经学研究外,“上自婆罗门,旁收四教,兼为算学,涉猎西学书。”这点是廖平所无法比拟的。康有为在1885年写成《人类公理》一书,是以欧几里德式的几何学证明法写的,1888年写成《实理公法全书》,是以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来阐述实理。由是可见,康有为的知识视野是相当广的,其核心是将资本主义的人权、平等学说与中国传统的儒学思想的混和体,而且从根本上说,是将自由平等学说戴上儒学的外衣。成书于1886年与1887年间的《康子内外篇》鼓吹西方政治学说:“地中海水泻而东来,泰西之政教盛行于亚洲必矣。”又对未来做了一番颇有信心的预测:“吾谓百年之后必变三者:君不专、臣不卑,男女轻重同,良贱齐一。”最顽固的保守派学者叶德辉曾批评康有为:“康有为隐以改复原教之路得自命,欲删定六经而先作《伪经考》。……其貌似则孔也,其心则夷也。”[注3]在晚清保守派眼里,华夷之辨是非常的重要,西方国家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夷”,叶德辉倒是清楚地看到康有为学术的内核部分,是混和着西方思想学说,仅从这点看,叶德辉倒比指责康有剽窃廖平的人看法要高明一些。
其次,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并非纯粹学术著作,而是其政治抱负的体现,远非廖平似的纯学术的创见。两书一破一立。梁启超对《新学伪经考》一书的巨大影响,作了一番评论:“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动摇;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此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晚清虽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对外战争屡战屡败,清政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而对于儒学传统熏陶下的士大夫阶层与相当数量的知识分子,仍然认为中国的失败仅是在器械的原因,而在礼教纲常的道德领域,仍然抱着趾高气昂的优越感,几千年前的古训,在他们看来,才是至高的真理。虽然晚清许多进步思想家已经陆续将西方的思想介绍到中国,然而这对保守派的影响几乎是隔靴搔痒,功效甚微。而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却采取釜底抽薪,将清代学术界最为正统的古文经学的经典斥为伪经,这在以儒学经典立国的清代,无异于一场巨震。《新学伪经考》只是序幕,更大的巨震在《孔子改制考》中爆发,这本书中的孔子,已经不是真实历史中的孔子,而是康有为心目中的孔子,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写道:“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这段既是写孔子,其是无异于写康有为自己的心迹,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布衣改制”的理想与决心。所以康有为的著作,是与时代共浮沉的心声,与廖平相比,具有其不可相比的雄伟气魄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道德勇气。所以,如果从纯粹的学术眼光视之,康有为这两本书破绽百出,多处属于全然臆测,缺乏史料依据,然而却不应当否定其转折一时风气的伟大价值,
所以,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与廖平的《辟刘篇》,《孔子改制考》与《知圣篇》,虽然在一些观点上,康有为与廖平有着相似的看法,但是这只是表象上的,在内核层面,却是大相径庭。康有为与廖平的相似之处,也不见得就是剽窃廖平的成果,学术上的殊途同归,也并非罕见,这将在后文辨析。
(三)廖平:“康长素所发明者,非原书所有”
钱穆是力主康有为剽窃廖平的著作,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钱穆写道:“盖长素《伪经考》一书,亦非自创,而特剽窃之于川人廖平。”又说:“长素辨新学伪经,实启始自季平。此为长素所深讳,而季平则力揭之。”在此,钱穆似乎将“剽窃”与“受启发”二者混为一谈。作为该学术公案的当事人之一,廖平对康有为是否有“剽窃”之嫌,应该比其他人都要心里有数,而钱穆称廖平“力揭之”,但我们却从廖平的“力揭”中,看不出他认为康有为是剽窃者,相反却有英雄相惜相重的感觉,以下以钱穆所寻的证据作一分析。
1、对外界流言康有为之学剽窃自廖平,廖平如是说:
“又吾两人交涉之事,天下所共闻知,余不愿贪天功以为己力,足下之学自有之可也。然足下深自讳避,使人有向秀之谤。……天下之为是说,惟我二人,声气相求,不宜隔绝,以招谗间。……且吾之学详于内,吾子之学详于外,彼此一时,未能相兼,则通力合作,秦越一家,乃今日之急务,不可不深思而熟计之也。”
以上是廖平致康有为书信一部分,虽然对于康有为绝口不提廖平之名,他颇有微词,但仍指出外界流言康有为是抄袭剽窃者是“向秀之谤”,是“谗间”,并说明两者存在差别,其本人是“详于内”,而康有为是“详于外”,并认为康有为之学“自有之可也”。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廖平本人也非认为康有为是剽窃其作品。
如果说这封信是因为写给康有为本人,廖平可能用词谨慎的话,那么从下面廖平致信友人江叔海的一段话,可以看得更加明白:
“足下谓吾崇今摈古,以《周礼》、《左传》为俗学云云(案:《学考》平分今古,并无此说),此乃二变。康长素所发明者,非原书所有。”
廖平明确指出,康有为的“崇今摈古”之说,即《新学伪经考》,乃是康有为所“发明”,并非其原著作中所有。廖平这句话,是说予第三者听的,故而可以表明其真实想法,况且廖平为学,最喜标新立异,是颇为自负之人,由此可以认定,廖平作为此桩学术公案的当事人,其立场是很明确的。
2、廖平对康有为的评价
《经话甲篇》卷一:“生公说法,求之顽石,得此大国,益信不孤。长素刊《长兴学记》,大有行教泰西之意,……长素或亦儒门之达摩,受命阐教者乎?”
把康有为称为“儒门之达摩”,这个评价,的确是高得惊人,大有认定其在学术史上不朽地位之意。
《经话甲篇》卷二:“庚寅,晤康长素于广州,议论相克。逾年,《伪经考》出,倚马成书,真绝伦也。”
廖平用“倚马成书,真绝伦也”一句,实乃发自内心之赞叹。
民国二年廖平《与康长素书》:“忆昔广雅过从,谈言微中,把臂入林。弹指之顷,七级宝塔,法相庄严,得未曾有。巍然大国,逼压弹丸,鄙人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太岁再周,学途四变。”
廖平以“七级宝塔,法相庄严,得未曾有”来形容康有为所构筑的学术大厦,“得未曾有”这四个字也要关注,正是承认康有为学术中有独创性,才算是“得未曾有”。钱穆对此廖平此书函的解释是:“盖时过境迁,季平已不守旧解,而犹未忘夙恨,故如此云云也。然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则亦一时之遁词。”钱穆的解释很难令人信服,我觉得“巍然大国,逼压弹丸,鄙人志欲图存,别构营垒”这一句,实际上有两个含义,一是廖平承认康有为在学术水平上超越自己,使得自己不得不另辟蹊径;二是廖平以此婉转地回答了以梁启超为首的维新派的指责,因为正是在维新变法失败后,廖平的学说马上随之转变,被梁启超斥为“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廖平此处暗示自己学术思想的变更,并非政治因素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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