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我是一个畸形的作家

来源:明报 

直中靶心。“一百环!”他趴在地上的屁股挨了一脚。团长踢他,以示惊叹。

阎连科向记者说起他二十岁当兵时第一次射击训练,发生如此奇迹。他也不明所以。“大概是我视力好。”他解释:他四十岁时已经老花,所以证明其视力好过常人了。

他继续说他的故事:团长当场又给了他十发子弹。他人生中第二次举枪:九十九环。第三天他就被选入全团代表参加师里射击比赛,他打了九十八环,名声传开。恰逢“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部队布满了血书倡议书参战阵势,他这个神枪手如何呢,“在人群中恐惧得浑身发抖。”他说:“我体会到了所有军人对战争的恐惧。”

生死交锋的战争黑暗夹杂着血亮泥污席卷着他的当兵经历,而不是别的。前段时期,他受邀去一个韩国东亚和平国际会议,作了发言:“该隐、亚伯和理性的人”,他指出自己既不代表国家也无力代表民间,只代表个人,对战争的记忆和质疑。较早前,他去布拉格领取国际文坛重要奬项卡夫卡奖,作了演说:“上天和生活选择那个注定感受黑暗的人”。

两篇稿子都流传甚广。记者注意到,他在两篇稿子都提到《圣经》人物。一个是亚伯,被哥哥该隐杀死而成为受害者。“所有人类的战争,都是该隐谋杀亚伯的无限重复和放大。]“该隐、亚伯和理性的人],另一个是约伯,“他在经受了无数的苦难之后,对妻子说:难道我们从神的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这最简单的一句答问,说明了约伯深知他的苦难,是神对他试炼的一种选定;说明光明与黑暗同在的一种必然。”“上天和生活选择那个注定感受黑暗的人”。

阎连科既不自比亚伯也不自比约伯,但他表达出,“(希望)我们每一个曾经的亚伯都成为今天清醒的人,以此来预防和阻挡该隐在我们脑后的一击,甚至使该隐也成为超越该隐而理性的人。”至于约伯的试验苦难故事,他则从中明白:“我是上天和生活选定的那个特定感受黑暗的人。”

黑暗,对于阎连科来说,也是中国人命运底色,它反映在他诸多作品中,是惊骇奇谲风格。他向记者回忆着当年:在农村长大,读物单调。当兵后才第一次接触到西方小说,是《飘》,他呆了,美国人写的《飘》讲南北战争,但就和他原来读到的中国革命战争小说完全不同。“《飘》是真实的。而我们的小说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假。慢慢地我发现我们的战争小说,无所谓好坏,总是离真实有遥远的一步。后来经过很长时间,我才把自己的战争小说阅读经验抛到后面去。20岁当兵以前的阅读对我的写作亳无意义,它只是让我走了漫长的弯路。甩掉那一段阅读成为了写作的重要的包袱。”

“我是罕例了。”他说,中国在他那个年龄段的着名作家中,他是出道晚的。

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出现“先锋派],他在部队当兵,只懂得传统写作。九十年代稍后,先锋派丢下文本实验回头寻找自身或分崩离析了,与此同时他来到了现代主义打靶埸。突然地他写出《年月日》,农村生活呈现一种离奇叙事,引发评论界关注:一个人和一颗玉米的故事,加一只狗,人和酷烈环境展开匪夷所思的生死较量。从此他每部作品出来,都与前不同,创作力气象万千层峦迭嶂,现实和心像之间诡妙莫测,达成种种超现实风格。据某评论家说,是他“与魔鬼为伴”的创作天命使然。

据说,战士打靶,越瞄准越打不准,因是靠肌肉和下意识起作用。阎连科写作,特点在下意识的真实,既现实主义绕过直路,经过心灵浑不知觉状态再创造,形成了一种另类真实。国人生存苦难与黑暗来到他故事情节,因此有了枪弹暗器的幽光和暴力的血亮。“我明白自己,是晚熟型作家。”他说,虽然都是现实主义,而他和文坛“先锋派”走了一个相反方向,“当他们从方法走回中国现实,我则是从现实走向方法。”

“我希望这情况下,我的方法论来自于生活本身,不是来自别人指导启发。”

作家阎连科

临近四十岁,他从《年月日》开始,才找到自己创作之路。“是因为年龄到了,库存丰富了,这时候想要什么就从库存拿什么,可以左右腾挪地支取资源。”他说。评论家们忙不迭给他各种定义:荒诞派,狂想现实主义,超现实,黑色幽默等等。但好象都不适用。他本人则在思索着一种“东方主义”的自我综合审视点。

“神实主义”,是他对自己创作观念的定义。他来到孤身一人的神实主义战场,象个真正的神枪手,什么含蓄周到、掩掩藏藏、设置路障等等的写作技巧,在他面前统统败下阵去。他遵循打靶的正确要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现代主义方法来到他是一种天然,是一种内化。方法论服从于他本人而四面扫荡。他只管写得血肉横飞,荒诞陆离又真相凸显、机趣峻猛。故事逻辑都在,内蕴早已偷换。《日光流年》:三姓村人人患“堵喉症”,活不到四十岁,男人要靠卖腿皮来救治。《受活》:残疾人组成“绝术团”巡回演出,希冀去俄罗斯买回列宁的遗体以实现中国乡民的天堂之梦。《坚硬如水》:爱欲和死亡顶着革命的名义狂欢地进行,在地道中完成了最后的挣扎。《炸裂志》:关于百年之村向城巿爆炸式扩张的故事。閰连科认为,将来人们要看懂某一时期中国,可以此书为鉴。

也许是这位河南藉作家身上,秉承了中原历史最多灾多难的基因?导致他成为最有本领对付苦难的中国作家?阎连科不仅有的是本领对付苦难,他象是把苦难掰开来,揉碎了,把生之艰辛,民之畏琐,种种众生世相都交付了荒诞,带血吐浓的荒诞在他笔下比真实更真实。他对记者谈起河南人的性格特征因素,“是的,河南人有一种大幽默大丰富。”他说,并指中国文学一直以来都是小幽默,一字一词的,象《围城》那种的是小幽默如此让人得意。

他指自己是性格很倔的河南人。“我是一个畸型的作家。”他说:“我就是要和我们后面的一种力量对抗。我对自己说:阎连科,你不比任何人有才华,也不比任何人有勇气,但有一点: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偏知道应该做什么。这个现实不让你做什么,每人都明白,但每人不明白的是自己应该做什么。”

“中国作家很清楚,哪些可进入文学,哪些不可进入文学,但人类的一切经验都是文学的经验,每个作家都同意这一说法的。”

“中国老老少少聪明人太多,全世界的人都没有中国作家那么聪明。我就做一个最笨的人。”

现实生活考验着他也是黑色荒诞。阎连科说起自己最懊悔的一件事,是损失了十年。

“如果不是《为人民服务》出事,我相信自己不会和一部伟大的作品擦肩而过。”

怎么回事呢?十年前,他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被中宣部查禁,该书描写部队长官夫人和勤务兵的婚外情故事,以“为人民服务”木牌为暗号,被指有政治丑化之嫌。之后差不多十年,在写作上变得自我省查。碰上某村卖血爆发艾滋病,他前去十多次,进行调查,写成《丁庄梦》,“但在写作中是做了巨大的倒退妥协的,出来的作品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如此还是禁掉。”他说,他心里明白,《丁庄梦》本可以成为何其大作。此书透过孩子鬼魂叙述了艾滋病家族崩溃与村落消失的来龙去脉。

“但当我后来还是放不下,想回头重写,也再没办法了。因为时间过去了,情境和感觉都不复以往。”

“作家一生,也只有三几次能遇上最好的故事,而才华、生活积累、对艺术理解种种也刚好都到了那一步。我却把《丁庄梦》放弃掉了。”

他说,之后为了读者和出版,乃至为了稿费,他写了不熟悉的大学知识分子题材:《风雅颂》。写的不算成功。

“终于,我清楚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那十年间我还写了本散文《我与父辈》,是我所有作品中最畅销的,达50万册。但无论出版社如何鼓励我再写这类作品,我都不干了,因为那是没有一点难度的写作。”他对作协位置的邀请也一概拒绝,因为,“你一手拿了人家的,另一手就得给人家抚摸。”“站在边缘观看更有趣。我觉得,一个作家如果站在时代国家民族对面去审视,天是不会塌下来的。作家应该把自己从所有的捆绑中拯救出来。目前中国的状况比前苏联不知好多少,为什么集体甘愿失语?”

他对自己说:“阎连科,你身为作家,无论平时生活中是什么人,但只要坐在书桌前,你对自由的要求就应该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他书中人物都会发出响亮哭声。他说到某些情况时,偶而,似乎眼眶发红。

因《为人民服务》被禁在海外声名大噪,阎连科顶了个“禁书作家”的帽子,如今,他作品已走向二十多个国家。《为人民服务》在韩国拍摄电影。继获卡夫卡奬后,两次入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一次入围法国费米娜奖短名单,在日本获得推特文学奖。那是日本读者评出来的奖,因《受活》在日本大受欢迎,他和残雪、莫言成为日本文学界最关注的三位中国作家。还有各种文学奖项桂冠也赋予了他。他甚至成了将来诺贝尔文学奖的各方猜测对象。

记者第二次见到阎连科,恰逢他从香港回来。他由香港科技大学聘为中国文化客座冠名教授,每年有半年在那教授写作。他带着南方海边的清风似乎还没适应北京。他称香港生活舒服,“在这里很烦,总是有种想要逃走的感觉。”他说,“《四书》只在港台出版,《日熄》有望在国内出版吧。”他在构想下一部小说,试图找到一种两全方法。“写书不能出版总是有它伤害地方,文学是需要与人交流的,否则失去意义。”他向记者解释着自己的矛盾状况。

《四书》写上世纪六十年代伊始农村“大跃进”“大饥荒”生活,在此禁书中阎连科不再是神枪手,他简直是司令员雷炮齐上,将禁忌故事讲述得轰轰烈烈.《日熄》(获香港红楼梦文学奖)写全镇人一夜之间梦游故事,各色灵魂在梦游中展现.仍然是黑暗绝望荒诞骇突风格摧枯拉朽。“当然还是有约束。神实主义只是比其它文体自由一点,但仍然是被现实生活逻辑所束缚。为什么梦游时是这样?黑暗,疯狂,欲望,自我拯救,这些只有借助梦游才能表现?在我看来它们就是人内心最真实部分。”

“我觉得我的写作还是可以走得更远更舒服一点。”

曾经,他针对他的《日光流年》写作,表示只是想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原初的人生目的”,写完后他表示,他感到的是“对生命寻找后清晰的茫然和茫然的清晰。”如今,他本人仍然徘徊在两者之中。如同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他在卡夫卡奖获奖演讲中曾经说过一个故事:越是走进黑暗,盲人手中的手电筒越是发出明亮的光。

“我相信文学是无能的,但文学的力量是无限的。”他说。手电筒光亮和黑暗成正比的盲人也是作家阎连科写照。

采写/戴萍

戴萍,安徽人,香港大学硕士,曾任职《明报》等媒体,采写人物,撰写专栏。曾凭两部长篇小说分别获得香港首届天地长篇小说大奖和《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好书(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