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见的《西游记》,是吴承恩作百回本,但有争论。相传此书为元朝长春真人邱处机作,实则《长春真人西游记》乃李志常所写,与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不相干的。相干的是杨致和《西游记传》,才两薄本,一说吴承恩放大了十倍,此说比较可靠。两本对照,可见吴本的高超。
所以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想象他的性情,是个快乐人,大有趣,孙悟空的模特儿,就是他自己——你们说呢?
还有《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故事变幻有趣,但文笔不济,远不如吴承恩的天才和功力。
吴承恩,字汝忠,别号射阳山人,明嘉靖中岁贡生,做过长兴县丞,著有《射阳先生存稿》。当时以“善谐谑”(即开玩笑)出名,杂记名震一时。可惜我没有读过他的杂记,据说失传了。《明诗综》有他几首诗,不怎么样。
我曾说“风格是一种宿命”,他是好证据——忽然他发现杨致和的《西游记传》,灵光一闪(可能拍案而起,大叫:“有了,有了!”),《西游记》于是孕育而诞生。有了杨致和的骨架,吴承恩大展身手,找到自己,找到风格,连《南游记》、《北游记》的精华也拖了几段过来(铁扇公主即出于《南游记》)。
《西游记》全书一百回,前七回孙悟空大闹天宫,我认为是最好。自第八回,唐三藏出现,猴子就正经起来,味道就差。孙悟空的成功,是写了一个异端,一个猴子中的拜伦。中国文学史中从来没有像孙悟空这么一个皮大王,一个捣蛋捣上天的角色,也没有人这样大规模以动物拟人化,以人拟动物化。吴承恩灵感洋溢,他不知道,不仅中国,全世界写神话、童话的作家看了“大闹天宫”,都要佩服的。
可惜外国人看不懂,即便有好译本,人情、习惯、典故,总是隔膜。所以,《西游记》的妙,只有中国人懂。
吴承恩的幽默丰富,无往不利。八十一难关,关关不同,一魔一妖,一怪一仙,都各有性格,活龙活现,唐僧和三徒弟,性格毕现,绝不混淆,综合起来,是刻画人性。其中任何一段都是独立的好短篇。
文学作品的命运,想想可怜,好作品,总是被误解曲解的。历代红学家靠红学吃饭,鲁迅就挖苦过他们,鲁迅没有来得及论一论《红楼梦》——他不适宜做这件事,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鲁迅排斥的——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因他用了叔本华、尼采的方法,但用得不熟练。看似哲学观点,还是佛学观点。
宗教这点东西,不足以讲《红楼梦》的丰富层面。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
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荐读」木心谈《西游记》与《金瓶梅》
艺术难,艺术家也不好意思说。
《红楼梦》可以浅读,可以深读,但看到的多数是误读。《西游记》的命运,可说非常成功,流行之广,像现代的畅销书,于是续作纷起,有《后西游记》、《西游补》等等,都是狗尾续貂。这也罢了,可怕的是许多后人做解释,有说是讲道的,有说是谈禅的,有说是劝学的,一句句注解,一节节剖白,一部大好的文学作品就这样肢解为道书、佛经、《大学》、《中庸》、孔孟之道——这就是中国。中国在明代就已这样荒谬可悲。
《封神传》,作者一说许仲琳,叙武王克殷,却夹进神魔仙佛,不能算历史小说。中叙商纣暴虐,狐狸化身为妲己以迷惑他,用种种酷刑残害忠良,于是姜子牙奉师命下山辅助周武王,灭殷。过程中,许多魔怪帮助殷纣,许多神仙保佑姜子牙与魔怪斗法,终于取胜,纣王自焚,妲己化为原形而被诛。武王入殷都,大封功臣,故称之为《封神传》(我们小时候叫《封神榜》)。故事的场面大,多变,但文笔一般,限于民间社会,上不到文士阶层。
但其中写“哪吒闹海”一段,写出了中国的第二号异端,他比孙行者还任性,大闹龙宫,把龙王的三太子打死,而且抽筋剥皮,弄得他父亲下不了台,训斥儿子。哪吒便把骨肉拆下来,还给父母。观世音菩萨可怜这倔强的孩子,用藕为肢,荷叶为衣,莲花为头面,复活哪吒。传说中,哪吒穿着红肚兜,脚踏风火轮,手拿乾坤圈,是我童年时的偶像。
在忠孝至上的仁义之邦,哪吒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有极深的象征意义在。
简言之,世界荒谬、卑污、庸俗。天才必然是叛逆者,是异端,一生注定孤独强昂。尼采说,天才的一生,是无数次死亡与无数次复活,以死亡告终的,不如最后复活的伟大天才。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应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当耶稣说,不像小孩子,就不能进天国,可能是指哪吒。
《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当时称为三大奇书。《金瓶梅》作者是谁,不可考定。据沈德符说是嘉靖年间大名士所做,因而拟为王世贞著。我儿时听说王世贞以此书献严世蕃,渍毒汁于书页,世蕃翻书,习惯以口涎润指而翻书,乃中毒死。
这三部奇书,奇在一部是给男人看的,一部是给小孩看的,一部是给女人看的。《水浒》着力写男人,女性带带过就算了(据说司汤达对梅里美说,你不会写女人,你写的女人还都是男人)。《西游记》是童心烂漫,我说给小孩看,是指有童心的成人。而《金瓶梅》对妇女性格的刻画,极为深细,近乎现代的所谓心理小说。
《金瓶梅》三个女主角,潘金莲、李瓶儿、春梅,还有月娘、孟玉楼、秋菊等,个性各个鲜明,语言处处生动,在文学上确有特定价值,其“方法论”影响到曹雪芹、张爱玲。《金瓶梅》的写法是非常厉害,这些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充满心机、谋略,细节中的你死我活,半句不让,阴森可怕。曹雪芹的“意淫”还是唯美的、诗的,慢条斯理,回肠荡气。《金瓶梅》是“肉淫”,是变态的、耽溺的、不顾死活的。分别论之,《红楼梦》是浪漫的,《金瓶梅》是现代的。
读《红楼梦》,难处在你必须高于作者(指观点,非指才具造诣),方能了悟此书巨大的潜台词。所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早知道别人是读不懂的,这就是艺术家之为艺术家。《金瓶梅》呢,更容易误解,太像性书,五个X,英国性文学大师劳伦斯(D.H.Lawrence)看了也要张口结舌。作者像个幽灵,盯住几个女人和西门庆,看他们演出种种丑剧,此书最妙是淫秽下流的地方,亦暴露人性。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明朝的富贵人家和平民百姓,淫风大盛。杨乃武、小白菜的时代又何尝不然?我童年在乌镇所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暗暗进行。人类社会的底层结构,到了十九世纪的法国,才有文学家把兜底翻出来。我想了三十多年,要不要翻中国的底,顾虑重重。这是要扯破脸皮,血污狼藉的。我读《金瓶梅》比《红楼梦》仔细(《红》书明朗,《金》书幽暗,要放大瞳孔看,一如托尔斯泰明朗,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这两本书,我的感慨是:《红楼梦》惜在未由曹氏完成,《金瓶梅》的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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