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谈《边城》:这么多好人合作做了一件坏事

本周,「听好书」为大家推荐了复旦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前半生》和《沈从文的后半生》两部著作的相关文章。

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也曾在《许子东现代文学课》中解读沈从文。今天,我们来看看另外一个视角下的沈从文和他的作品是怎样的。

中国乡土文学的重要人物

看《边城》,一定要看它的题记。沈从文在题记里写得很清楚,这小说不是写给农民看的,不是写给大学生看的,也不是写给评论家看的,是写给没有进到体制的、没有读大学的、但又关心中文文化命运的人看的。因为沈从文觉得,当时大学里的人都被左派思想感染了,都相信革命,而农民又没有能力来关心这些。

所以,《边城》的理想读者,就是关心主流文化、又有自己独特看法的人,也就是观察社会主潮但又反主潮而动的人。

▲1934年初版精装《边城》

前些年《亚洲周刊》曾经评选了二十世纪一百部中国小说,第一位是《呐喊》,第二位就是《边城》。现在,《边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那么,沈为什么要批判都市文化,歌颂湘西文化?第一,他对乡村充满感情。第二,他讨厌城市。不仅是城乡的问题,他也不那么简单地接受进化论和所谓革命进步之类的观点,所以他所描写、所留恋的是一些比较传统的、乡土的东西。

中国“乡土文学”大致分三种。

第一种是鲁迅这一类,从乡村到城市,又回到乡村,既留恋又批判乡镇农村。乡村是破旧的,但童年记忆是美好的。最典型的就是《故乡》。

第二种是沈从文这一类,以乡村为对照批判城市,城市很糟糕,乡村才是美好的,比如《丈夫》和《边城》。

第三种其实是一种“本土文学”,不只是指农村,还包含着一种“本土”的概念。当“乡土文学”变成了“本土”概念,内涵就更复杂了:“乡土”不仅相对城市,不仅代表地域,还寄托族群意识。

▲沈从文

在这个意义上,包涵“民族-国家”寓言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一直以乡土为主流。或者说,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中的“乡土文学”。在乡土文学的发展中,沈从文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沈从文不是农村的谢冰心

《边城》的故事很简单。有一个政府出钱的摆渡船,一个老头负责撑船。他女儿当初为了爱情出走,后来死了,把外孙女留在他身边。外孙女是老头的宝贝,长得很漂亮。这地方最有势力的船总,是当地的一个地主,又是一个绅士武装力量的头头。他有两个儿子,大佬叫天保,二佬叫傩送。两个男人都喜欢这个女孩,怎么办呢?他们就商定唱歌。两个富二代喜欢一个穷女子,但小说里竟没有什么坏人坏心,整个小说里都是很美好的人与事。

▲1947年,黄永玉为沈从文小说《边城》创作的木刻插图《吹笛》。

小说出现了三层结构性的矛盾关系。

第一层矛盾关系,是义与利。

边城这个地方,和今天社会最大的不同,在于见义让利。坐渡船,那老头说,不要给钱。而在这个小小的边城,不管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大家都不要钱。这是一个最大的不同,也是边城最美好的地方。

但是,这个地方归根到底又是讲钱的。男主人公讲婚嫁的时候,旁人告诉他:如果娶了翠翠,得到的是一个船;如果娶另一个女人,就会有一个碾坊,是稳定赚钱的。对于这个男人,虽然自家是有钱的,但也面临着一个最基本的选择:找一个穷女人还是找一个富女人。这个选择,无情解构了前面的“见义让利”。

第二层矛盾关系,是家庭亲情和男女爱情。

▲电影《边城》剧照

小说里设计了一个绝大绝难的选择。两兄弟喜欢了同一个女人,这个问题上,恰恰是西方道德和东方道德冲突得最厉害的。按照中国传统道德,女人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伤了兄弟的感情,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但是,按西方人文主义的观念,爱情是最高的,比兄弟姐妹、比父母的感情都要高。按西方价值观来说,家庭指的是夫妻和小孩,这才是最直接的。中国人传统的家,首先是父母长辈,一定是和父母的关系更重要。两个人相好,父母反对,就没办法了。现代西方人不是这样,真爱是必须要争的,千万不能让,也不能听任对方挑,因为如果你放弃了爱情,既对不起自己,自己,也对不起爱人。

在这个地方,小说里展开了一个无解的矛盾。亲情与爱情的冲突,造成了小说的核心矛盾。

第三层矛盾关系,整个《边城》没有一个坏人,却讲了一件坏透了的事。

怎么来区分“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最简单的说,凡是有明显的坏人,大都是通俗文学;凡是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坏人,可能就是严肃文学。当然有特例,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依照这个简单的规律。

《边城》就是这样,船总顺顺虽然有钱,但人很好,大佬、二佬也是很好的年轻人。整个《边城》里找不到坏人。可事情其实坏透了。老头死了,外孙女嫁不出去了;追求她的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他们的父亲也不开心,嘴里说不出,心里可能在责怪翠翠给两个儿子带来的命运。这件感情的纠纷,导致与此相关的每一个人都不快乐。这就是“众多好人合起来做了一件坏事”。

▲电影《边城》剧照

就事论事,谁都是对的,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或者性格不同,必然会发生矛盾冲突,从而产生悲剧。这种悲剧是最深刻的悲剧,是最无解的悲剧,也是最难写的悲剧。

《边城》好就好在:这么多好人合作做了一件坏事。悲剧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呢?兄弟相争?老人过于关心?翠翠无法表达?人与人缺乏沟通?各种原因都有。老人是为外孙女好,他以为她喜欢大佬。女孩呢?喜欢二佬。因为亏欠了她母亲,老人对外孙女特别好,使得她觉得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但她又不能和爷爷沟通,又使得顺顺那边产生矛盾。整个小说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悲惨故事。

如果“左联”作家来写的话,《边城》可能是关于阶级斗争的重要作品,但沈从文没写。原文标题,太一厢情愿了。沈从文不是农村的谢冰心。

因为他没写阶级斗争,所以当时的左翼作家说他“反动”。“反动”这个词,在特定语境下是负面的。如果完全中性地来看字面意思,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一般说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讲革命,沈从文不革命,他是错的。但一个地方的历史潮流,不见得就是世界的潮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联”是非常好的,强调革命。但是,对于像沈从文这样的“反动作家”,要公平地来看:他也不是完全反对阶级斗争,只是描写人与人矛盾冲突的另外一些可能性。

本文节选自许子东的《许子东现代文学课》,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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