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一世界:郭凯经济学札记>

序言 序言(1)

这本小书,收录了自2006年以来我发表在自己的博客——《郭凯经济笔记》上的几十篇博文。这些博文都经过了事后的修改和增删,有些和原文出入不大,有些已经面目全非。修改的过程中,我坚持了一个原则,就是不改变我原文的主旨。作为一个时常对正在发生的(经济)事件发表评论的人,我知道每个人大概都有冲动把自己说对的话重点标出来,把说错的话悄悄地隐去。我也有这样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想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思维的过程,思维的方式,思维的角度,而不是思维的结果。当然,我还是隐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博客可能更为著名的名字——《人渣经济笔记》。在绝大多数人的语境里,"人渣"是个贬义词,但在我的语境里,"人渣"是对大学岁月的一种怀念。刚上大学那会儿,我们一个宿舍来自天南海北的六个男生,给我们的宿舍起了一个名字叫"渣滓洞","人渣"的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只是,我最后还是向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习惯妥协了,因为实在不想再多费唇舌向每个好奇名字来历的人重复这个对自己来说挺有念想,对他人而言却毫无意义的故事。

2006年1月9日,北京。我不得不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谷主艰难地告别,一个人踏上前往美国的旅程。这是三年间第六次这样的告别,一次比一次难舍,一次比一次牵挂。20多个小时后,我又一次在夜色中回到波士顿。出租车穿过海底隧道,沿着已经冰冻的查尔斯河向剑桥小镇开去,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心情低落的缘故,我把头无力地靠在车窗上,任凭车外的寒气透过玻璃侵袭我的脸。因为时差,波士顿那时还是1月9日,我心里感叹:时间仿佛并未流逝,而我和谷主却已经是半个地球之遥,下一次见面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学校那时还是假期,因此空荡荡的。没有需要参加的日常课程、讲座和学术报告,加上时差的原因,我的生物钟开始变得颠三倒四。在寂静寒冷的冬夜里,无法入睡是极度痛苦的,于是我想着要做些什么打发漫漫长夜,同时也分散一点自己对谷主、对父母还有对祖国的思念。

博客在那时已经十分流行,虽然还没有到人人开博的地步,但在我日常和朋友连络的MSN上,只要点击几下,就能开一个博客。我于是有了写博客的念头。那时,作为博士训练的一部分和研究的需要,我阅读了大量的经济学文献,并且还在不断接触新的文献。在阅读过程中,我读到很多有意思的观点,自己也产生了很多想法。我于是想,何不把这些观点和想法简单地记下来,既让远在国内的谷主(我的父母那时还不上网)知道我每日在干些什么,又可以和平常往来的一些朋友,他们中的很多都是在美国求学的中国学生,交流一下,分享心得。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又斟酌了几日。当时的担心是自己很快就会失去灵感和素材,而我又不想留下一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东西。见过不少荒芜的博客,从开始的雄心壮志,到后来的不了了之,我还是希望能够比较持久地把一件事情做下去,要不然就不做。后来,我说服了自己,因为想到经济学的文献浩如烟海,我已经读过的东西已足以让我写上好一阵,终归不至于落到无从下笔的地步。

于是在2006年1月13日,回到波士顿四天后,我在MSN上开起了自己的博客,起名叫《郭凯经济笔记》,意思很简单:我以做笔记的形式记下我读到和想到的东西。第一篇博文《仇恨的政治经济学》写得中规中矩,就是一篇读书笔记,只不过读的不是书而是一篇论文而已。在博客的开篇,我写下了这段算是自我勉励和自我督促的话:

今天,突然下决心写一些自己关于经济学的想法、自己看到的别人对于经济学的想法以及自己对于别人想法的想法。我没有决心,恐怕也没有时间做到每天写上一篇,但是我想我会坚持下去的。也请我的第一个读者,谷主,以及今后也许会慢慢加入的其他读者督促我。

那个时候,《郭凯经济笔记》是一个地地道道只有十几个读者的博客。除了谷主,剩下的都是"被阅读"的我在MSN上的好友们。

很快,我发现自己写博客的热情远远超过最初的预期,即便是在还没有什么人读我的博客的时候。我自己的解释是:写博客给了我一个宣泄的渠道。和平时做研究不同,在博客里可以很自由,很随意,可以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另外,我也发现,我并不真的热衷于做笔记,也就是读别人的东西,然后记下来。相反,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正在激烈讨论的观点,还有任何与中国有关的事情都充满了热情,愿意发表一点见解。这些见解,发表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事后看,很多"道理"都是值得商榷的。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只是,我在发表见解的过程中,在把哪怕一件小事从头到尾说清楚的过程中,觉得很满足。经济学里有个术语叫做"显示偏好",写博客的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把我个人的偏好给显示出来了。我发现了自己爱做的一件事,然后我决定,要敢于拥抱自己的爱好,即使在不少人眼中,写博客仍然属于不务正业和浪费时间的范畴。

不久,我也注意到,博客的读者开始缓慢却稳健的增加。开始是一天几十次点击,后来变成一百多,后来几百,慢慢就上千了,然后是几千,再后来就上了万,再再后来我就不再留意点击数了。因为很多人不直接点击也能看到我的文章——从抓虾,从鲜果,从豆瓣,从Google阅读器,从各种未经授权和经过授权的网站转载;因为,被成千上万人阅读,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因为,我希望保持一点点随意和自我,保留一点点博客的私人性,而当你知道有数万人在看你的文章的时候,一切都不再那么自然了。

序言 序言(2)

在我自己开始写博客之前,我经常读别人的博客,有些我很喜欢,有些则不那么喜欢。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但是好的文章应该清晰明了;网络上的讨论往往是情绪化的,但是好的文章却应该理性沉稳;博士生的学问是高深的,但是好的文章却不应该故作深沉的;世事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因此好的文章应该更看重论述的过程而不是具体的结论。

可是,在中文的网络世界里,最流行的偏偏是那些有点耸人听闻,迎合流行情绪,观点偏激绝对,或者故作神秘,最后再带点花边新闻的文章。在我开始写博客的时候,最流行的关于经济学的标题大多类似于"主流经济学家集体失语""某某著名经济学家为谁代言""三分钟教会你经济学""为什么股市要涨到1万点"或者"诺奖得主声称中国泡沫即将破裂"等。

我自己在写博客的过程中也不断发现,写某些题目和观点,是必然要挨骂的,而反过来写这些题目或者观点,则经常会赢得一些喝彩。为此,我甚至打趣地写过一篇《招骂百分百》来总结我的心得:

1.想被右愤骂:说中国好话或者美国坏话;

2.想被左愤骂:说中国或者美国的好话(以上你可以看出左愤和右愤的异同);

3.想被学经济的同行骂:说任何话;

4.想被不学经济学的外行骂:说任何话或者不说任何话(前者叫做代言,后者叫做失语);

5.想被现下的股民骂:说股市要跌;

6.想被未来的房奴骂:说房价要涨;

7.想被没出国的骂:说中国的事情;

8.想被出国的骂:说中国的事情(谁都觉得自己了解的中国是最客观真实的中国。没出国的说你,人在外面知道什么啊?出了国的说,你人都在外面了怎么还看不清楚啊?);

9.想被上班的人骂:说理论是对的;

10.想被上学的人骂:说理论是错的;

11.想被读过一些书的骂:写得太直白(很多人觉得把文字写得叫别人看不懂才叫高深,然后就以看得懂看不懂来划分,自己看不懂的叫有水平,看得懂的叫没水平);

12.想被没读过很多书的骂:写得太直白或者太不直白(让没太多文化的人看懂了是件很麻烦的事,秀才遇到兵是经常的。让没太多文化的人看不懂也很麻烦,还是秀才遇到兵);

13.想被太善于联想的骂:写得隐晦(你只要不把自己的观点黑纸白字地放在那里,人家就能给你联想出一个和你的观点完全相反或者完全不相关的观点,然后对此批判一番);

14.想被太不善于联想的骂:写得隐晦(人家打死也想不出来你要说的是什么,所以只能胡乱扣上一个观点批判一番);

15.想被不写博客的骂:写博客(人家的理由是:我很务正业,从来不浪费时间写博客(虽然还是很有时间看博客并骂娘),哪像你这么不务正业);

16.想被写博客的骂:参见1-14条。

但正是网络上那些我不喜欢但受欢迎的文章,还有那些喜欢骂人的读者,激发了我坚持不断地写自己博客的愿望。我是这么想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经济专家,他们中的很多人对经济问题的理解程度只取决于他们能够读到的东西的水平。与其抱怨读者没有鉴别能力,不如承认是中文的关于经济的通俗文章质量太差。而我的博客,即便质量也有限,即便观点也很狭隘,至少能够给我的读者提供一种替代阅读,一种别样的视角,至少能够让一些人意识到还有别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同样一件事情。总会有思维极端的人骂娘,但是我从骨子里相信,绝大多数的读者是有鉴别能力的。我只要真诚地写,他们也会原谅我的错误和不足。

序言 序言(3)

我本科的专业是电子学,那是一门有意思但不能让我激动的学科。大学二年级的一天,我看到了当时还处于草创阶段的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招收经济学双学位的广告。后来,我就去上课了。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我在人生的第一堂经济学课上看到卢峰教授在黑板上画下供给和需求两条曲线时,我是如何被经济学的简单和优美瞬间征服的。这种一见钟情后来变成了一种持久的兴趣,自那时起我就再没有放下过经济学,从本科双学位,到硕士,到博士,到现在的工作。

我知道的经济学不总是用来经世济民的。如果说宏观经济学是最接近于经世济民的一部分经济学,那经济学最为成功的部分,恰恰不是这一块,因为宏观经济学还有太多无法回答的问题。相反,微观领域的经济学研究,由于数据多、人群大、现象重复出现的几率大,反而是经济学中更具共识的部分。但经济学的优美之处在于,它有着一个具有一致性的分析框架和范式,供需、均衡和价格,这些概念,既可以用来分析增长、就业、通货膨胀、货币和财政政策等宏观的问题,也可以用来分析厂商定价、广告、保险、契约、谈判等微观的现象,更可以用来分析婚姻、生育、犯罪这些看似和经济没有直接关系的社会活动。

经济学最吸引我的,恰恰在于它的思维范式,它理解世界的角度,而不是任何具体的结论。具体的结论,会因为条件、约束、环境和前提的变化而变化。照搬结论不是上乘的学问,对经济学这样一门社会科学尤其如此。而分析问题的方法,则可以是普适的。经济学里的供需、均衡和价格,这些看似简单的概念,可以引导你理解很多看似复杂的社会经济现象。我充分意识到,我所写的文章的结论,未必是正确的。在写的时候就是如此,事后看更加如此。但结论正确与否,并不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最看重的东西。社会问题如此复杂,"正确"与否本就没有严格的标准,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很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习惯用正确或者错误来评价文章的好坏本就是单一思维模式的体现。我最看重的,是我能否为嘈杂异常、情绪化严重的中文网络世界带来一点理性的声音,能否给很多大家关注的问题提供一个可能的经济学视角,能否给某些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带来一点挑战。我的一点愿望是,别人读完了我的文章会觉得:这个人的观点我未必同意,但是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有意思的,我就没有从他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我博士学位的研究方向是开放宏观经济学。在经济学里,开放宏观经济学大概是"最"宏观的领域:汇率,债务,贸易盈余和赤字,跨国资本流动,货币和债务危机,以及国际间的货币财政和金融政策的相互影响和协调等,凡是跨国的宏观尺度的经济问题,都属于这个领域关心的问题。我的专业领域,以及我从事的工作,给了我非常可贵的机会观察、了解和研究世界上很多不同类型的国家和它们的宏观经济政策。

看多了其他国家的例子,我就有了一点不同的视角来看中国。中国很特殊,但中国走过的发展道路并不总是独一无二的,你可以在不少国家身上隐约找到中国经济的过去和未来。

我对中国经济未来的看法,简单的概括就是:乐观但焦躁。我对中国经济的乐观来自于这样一些观察——中国有数量庞大、健康且受过较好的教育(相对于我们的收入水平而言),愿意吃苦并且向往富裕的人群;这个人群已经在几十年的改革过程中,对有利于生产力发展的市场经济形成了基本的认可;这一人群勇于接受变化并且已经在激烈的变革中习惯变化;中国在过去三十年里,有着不断克服困难,通过改革寻找出路的良好历史记录;还有,也许有点悖论意味的是,我们的国家还充满了各种问题。一个国家充满问题,静态地看也许是坏事。但是动态地看,一旦我们克服了这些问题,就会有新的发展。整个改革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渐进的、解决各种问题的过程。我们现有的问题越多,我们改进的空间就越大,也就意味着我们继续高速发展的可能性越大。而上面所说的中国人的那些特点,使得我们作为一个整体,从体力、脑力到心理,都为矫正这些问题做好了准备。并不是每一个发展中国家都像中国这样,事实上,很多发展中国家都不具备中国这样的条件。所以,从骨子里,我看好中国的未来。

序言 序言(4)

但我同时也为中国的未来感到焦躁。相对容易的改革已经完成,在改革过程中形成了新的既得利益者,我们的人群正在快速分化,收入分配差距也在持续拉大。当我们面对更困难的改革和更复杂的问题时,当存在越发强大、可能会阻碍改革的既得利益者时,当我们的人群不断分化以致于越来越难对改革的方向形成共识时,再加上那些原本就在慢慢收紧的约束——从资源、到环境到我们越来越老的人口年龄结构,都让中国经济的未来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这些都不是不能克服的困难,但不能掉以轻心的是,不少国家也曾经在面对类似情形的时候走过弯路——民粹主义流行,社会矛盾激化和裙带关系盛行——这些都可以轻松地扼杀我们的经济增长。

而眼下中国经济面临的最大不确定性,就是能否从应对2008~2009年全球危机的强力货币和财政政策中成功退出,并在发达国家增长乏力的现实下,为中国经济找到持续增长的动力。这几乎必然意味着中国经济增长的模式要发生改变,从出口和投资导向,到更多的国内消费拉动。这种转型,相信会遭遇很多阻力,因为转型意味着不少既得利益要失去利益,意味着有赢家也有输家。而能否成功地实现这种转型,就是对中国经济的一次重要考验。

也许正是期望和焦虑的并存,才让关注中国经济对于学经济的我来说,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这种关注,也会一直为我提供新的素材,让我能不断地写下去。这本书也许只是一个起点。

虽然我关心的问题通常很宏观,但我的博客却往往从最小的事情入手,很多时候十分生活化。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有诗云: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国,

掌中握无限,

刹那成永恒。

是为序。

郭凯

2010年8月9日晚于波托马克河畔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