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在自己的婚礼上致辞:“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林奕含说自己是一个在高中时期遭受性侵的受害者,是一个重度的抑郁症和精神疾患患者。对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有透彻心扉的领悟,这种痛苦是常人、他人、乃至身边最亲近的人难以完全理解的。

在接受采访时,她说,自己因为患病而失去了生活的热情,不是不为,而是无能。

抑郁症患者,个人理解肯定是一个重度的思考者,一定程度上有精神洁癖和有所执念的人。

人都是分裂的,面对作恶者,会有杀人的念头,但往往有另外一个声音,一个理性的声音,人就是如此矛盾地活着,一些人在痛苦的煎熬中,或者苟且地活着,或者不是杀了别人就是杀了自己。精神上的分裂,只是或重或轻的区别,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其最后、也是唯一的遗作。讲述的是一个年轻女性被诱奸、另一个女性被家暴的故事。作者在采访时说,“乐园”是一个反讽的用法,说白一点是“一个大楼的故事”。“不是控诉”,是作者一直想要讲述的故事,作者虽然觉得“无力去改变什么”,“没有办法去相信任何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为人,然后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叩问的问题是,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就是这些学中文的人,就是胡兰成跟李国华,为什么他们…我们明明都知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所以其实这整个故事里面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他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不言而喻,故事本身是丑陋的,龌龊的,但作者却用很细腻、含蓄的笔触,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潮涌动

豪无疑问,作品也是用生命铸就的,作者深深剖开自己的痛苦,是以极大的坚韧和勇气去完成的。

以下是作者在自己的婚礼上的致辞和一些采访的文字整理,可以更好地理解作者及其作品:

林奕含全部访谈视频,文字整理版

林奕含自己婚礼的致辞

2016年11月25日

嗨,大家好。我是今天的新娘,我叫林奕含。新郎,在这边,他叫B。

今天是个喜气的日子,所以我理应说些喜气洋洋的话,但是很不幸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喜气……

我今年二十五岁……欸,差几天就满二十五岁了。我从高中二年级,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得了重度忧郁症,准确点来说是我从高中二年级开始了我与重度忧郁症共生的人生。

后来遇到一些事情就在这上面加上了PTSD,所谓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重郁症这件事情,他很像是失去一条腿或者是失去一双眼睛。

人人都告诉你说:“你要去听音乐啊、你要去爬山啊、去散心啊、你跟朋友聊聊天啊……但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我失去了快乐这个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他的眼睛,然后再也拿不回来一样。但与其说是快乐,说的更准确一点,是热情。我失去了吃东西的热情,我失去了与人交际的热情,以至于到最后我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

有些症状是或许你们比较可以想象的。我常常会哭泣,然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然后我会自残。另外一些是你们或许没有办法想象的。

我会幻觉,我会幻听,我会解离,然后我自杀很多次,进过加护病房或是精神病房。因为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生病的,我每个礼拜二要上台北做深度心理治疗,每个礼拜五要到门诊拿药。

这就有点接近我今天要谈的精神病污名化的核心——我是台南人,我在台南生病,但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治疗我的疾病?我为什么要上台北?当然后来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缺课太多,差一点没有办法从高中毕业。

前几年我的身体状况好点,我就重考。这几年一直处于没有工作也没有学业的状况,前几年身体好了一点,我就去重考,然后考上了政大中文系。在中文系念到第三年的时候,很不幸的,突然开始病情发作,所以我又再度休学。在我休学前那一阵子我常常发作解离。

所谓的解离呢,以前的人会叫他精神分裂,现在有一个比较优雅的名字叫做思觉失调。但我更喜欢用柏拉图的一句话来叙述他,就是灵肉对立。因为我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离是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永远都记得我站在离我的住所不远的大马路上,好像突然醒了过来,那时候正下着滂沱大雨,我好像被大雨给淋醒了一样。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的衣着很整齐,甚至仿佛打扮过,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对我来说,解离的经验是比吃100颗止痛药,然后被推去加护病房里面洗胃还要痛苦的一个经验。

从中文系休学前几个月,我常常解离,还有另外一个症状是没有办法识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对,但就是我打开书我没有一个字看得懂。身为一个从小就如此爱慕、崇拜文字的人来说,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然后那时候正值期末考。我的那时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过去讲话。我请我的医生开了一张诊断证明,然后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给各个教授,跟他们解释说我为什么没有办法参加期末考。

这时候系主任与助教就坐在那个办公室里面,助教在那边看着我,然后他说:“精神病的学生我看多了,自残啊,自杀啊,我看你这样蛮好、蛮正常的。”然后这时候我的系主任对我说了九个字,这九个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拎起我的诊断书,问我说:“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当下的我,我觉得我很懦弱。我就回答他说:“我从医院。”但我现在想我很后悔我没有跟他说:“主任,我没有笨到在一个,活在一个对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象的社会里,用一张精神病的诊断书去逃避区区一个期末考试。然后你问我从哪里拿到的。从我'的屁眼啦!干!”我很想这样说,但我没有。

所以我要问的是,他是用什么东西来诊断我?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装,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齿来诊断我吗?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想象是什么?或我们说的难听一点,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么?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然后六十天没有洗澡去找他,他就会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觉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请试想一下今天你有一个晚辈,他得了白血病。

你绝对不会跟他说,“我早就跟你讲,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来往,不然你自己也会得白血病。”

不会这样说吧。

你也不会跟他说,“我跟你讲,都是你的意志力不够,你的抗压性太低,所以你才会得白血病。”

你也不会跟他说,“你为什么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长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一直去想白血球呢?”

你也绝对不会这样说。

你也更不会对他说,“为什么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让白血球乖乖的很难吗?”

这些话听起来多么地荒谬,可是这些就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最多的一些话。

得过抑郁症的张进在《渡过》一书中写道:“我也曾不假思索地认为,抑郁症是患者意志不够坚强所致。现在才知道,未曾患病的人,也许永远也不能体会患者内心的挫败、孤独和苍凉。局外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居高临下甚至带有一丝优越感地同情、开导或者指责他们,是不科学、也是不公平的。”

很多人问我说,为什么要休学,为什么可以不用工作,为什么休学一次休学两次,然后bla bla bla 然后没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还要不甘心。

就是这个疾病,他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比如说我曾经没有任何缝隙的与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风顺的恋爱,或是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去。甚至是我没有办法念书。

天知道我多么地想要一张大学文凭。还有,有吃过神经类或精神科药物的人都知道,吃了药以后你反应会变得很迟钝、会很嗜睡。我以前三位数的平方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来,我现在去小吃店连找个零钱都找不出来。还有吃其中一种药,我在两个月以内胖了二十公斤,甚至还有人问我说,“诶,你为什么不少吃一点。”所以有时候,你知道某一种无知,他真的是很残酷的。

张进在《渡过》一书中写到:“治疗抑郁症的用药原则是‘足量足疗程’。大部分抗抑郁药起效至少两周,千万不能因为药的副作用大而自行减药和停药,否则前功尽弃。”

他还指出:抑郁症者在生病期间,会感觉到失去智力、记忆力、决断力、无法正常生活,有人甚至会因此选择自杀。但这一切都是可逆的。病愈后,你原来有多聪明,还是有多聪明。

所以我从来没有做出任何选择。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写文章,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只有讲一句话,就是:不是我不为,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时候,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学,他们是所谓的文青。他们简直恨不得能得忧郁症。他们觉得忧郁症是一件很诗情画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里,我看出去的苍白与荒芜。

我只想告诉他们,这种愿望有多么地可耻。

我也认识很多所谓身处上流的人,他们生了病却没有办法去看病,因为面子或无论你叫他什么。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却没有钱去看病。比如说我一个月药费和心理咨商的费用就要超过一万台币。

今天是我们的订婚宴。想到婚礼这件事,我整天思考一些事情就是:今天我和B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歌颂这个天纵英明的异性恋一夫一妻制度。

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奸除罪化。我穿着白纱,白纱象征的是纯洁。可是从什么时候,所谓的纯洁从一种精神状态变成一种身体的状态,变成一片处女膜?

或者比如说,人人都会说,“啊,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这句话是多么的父权。他说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不是说你美。意思是说,从今以后无论你里或外的美都要开始走下坡。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要自动自发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所以我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跟B在一起这几年,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实只有两个字,就是平等。

从来都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学生,谁谁谁的病人,但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所拥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

然后跟B在一起的时候,我是他女朋友,但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未婚妻,但是不是他“的”未婚妻。我愿意成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我坐享他的爱,但是我不会把他视为理所当然。

今天在这个场合,如果要说什么B是全世界最体贴我的人啦,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啦,然后我要用尽心力去爱他,经营我们的感情啦……我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因为不然我们也不会站在这里。

关于新人这个词,今天我和B是新人。然后这个词让我想到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说的新人。他常常在书里引用这个概念,就是他的书写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人们的,甚至也不是写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孩,而是写给那些比最新的人还要新,给尚未出世的孩子们写的。“新人”这个词出自《新约圣经》。使徒保罗叫耶稣基督为new man。

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今天婚礼我就想到,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我想成为可以告诉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们这种愿望是不对的那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让无论有钱或没有钱的人都毫无顾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家人。我知道哥哥你很爱我,我知道你最爱我,但是你不会把他说出来。我很谢谢你每天对我的关心,对我来说是我的精神粮食。然后很谢谢爸爸妈妈,虽然我没有长成那个你们从小所培育所期待,然后花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样子。没有长成那个样子,让你们失望了,我很抱歉。

(林爸大喊:“不会!”)

我今天要讲的就这样,谢谢。

视频1:林奕含生前专访1-6 即使身陷情绪幽谷也要诉说房思琪的故事

这是关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作品,我想对读者说的事情

2017.04.19

很多人看完这个书都会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或是被强暴的故事。

然而…当然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书,它不是很正当的。但硬要我去改变这句话的话,我会把它改成,这是一个对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

可以说思琪她注定会终将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正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所以这绝对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一本控诉的书。

但我今天没有要谈所谓的诱奸和强暴,因为任何人看了这个书,如果看不到诱奸跟强暴的话,那他一定是在装聋作哑。

所以我今天想要谈的是比较大的命题。

当你在看新闻的时候,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谓受害者跟所谓加害者…所谓的加害者,那些很细的对白,那些小旅馆还有小公寓的那些壁纸花纹,那些腥膻的细节,你铁定是看不下去的。

可是今天在这个小说里,你却看得下去。为什么?

因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种审美的快感,有一种痛快,它是既痛且快的。我误用儒家的一句话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明知不该看,可是你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所以这个审美的快感就是我今天想要谈的。

契诃夫有个小说叫套中人,就是这个人,他雨衣外面有个套子,他包包外面有个套子,他什么东西都有个套子,套子外面还有一个套子,然后这个小说他也是一个套中套的故事。

然后我先谈里面的那个套子,里面的那个套子存在小说里的角色李国华身上,然后李国华他在这个…他身为小说的角色,他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原型,然后是我所认识的一个老师。然后也许有的人看得出来,这个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他也有一个原型,然后也许有人想得到这个原型就是胡兰成。

所以李国华是胡兰成缩水了又缩水了的赝品,所以,李国华的原型的原型就是胡兰成。

然后我要问的是,所有这些学中文的人,包括我,包括胡兰成,包括李国华,我们都知道人言为信,我甚至今天没有要谈到所谓大丈夫,所谓仁,所谓义,所谓文以载道,文以明道,所谓恶其体肤,空…空…恶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浩然正气什么。

没有,我要讲的是比较小情小爱的,我要讲的是中国的诗的传统,抒情诗的传统,讲的是诗经从情诗被后代学者抄译、误读成政治诗的那个传统。

我们都知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缘情而绮靡”,还有孔子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就是这些学中文的人,就是胡兰成跟李国华,为什么他们…我们明明都知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

所以其实这整个故事里面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他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传统,所以我想要问的是这个。

李国华他有些话,就是他所谓的情话,因为读者都已经有一个有色眼镜,知道他是一个所谓的犯罪者,所以觉得他很恶心呀什么的。但是其实他有些话,如果你单独把它挑出来看,会知道那句话其实是很美的。

请注意我说的这个“美”字,他有些话是“高度艺术化”的,他有些话…你可以想象,假设那是毛毛对伊纹说的,你会发现那其实是很动听的。你现在想象一下毛毛对伊纹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或者你想象毛毛对伊纹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我和你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或者“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或者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这些话它其实都非常非常美。

对,我要说的是,像胡兰成或李国华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的畸形,他们强暴了或者性虐待了别人,他们还是自己想一想,就“一团和气,亦是好的”。

你可以说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的畸形,可是你能说他们的思想体系不精美,甚至不美吗?因为…引胡兰成他自己的话,他说他是“既可笑又可恶”。因为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的矛盾,所以以至于无所不包,因为他对自己非常的自恋,所以他对自己无限的宽容。

这个思想体系它本来有非常非常多的裂缝,然后这些裂缝要用什么去弥补?用语言,用修辞,用各式各样的譬喻法去弥补,以至于这个思想体系最后变得坚不可摧。

所以我在这边念一下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的一段话,他说“我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星有好星,雨有好雨’,人世的世,亦‘理有好理’,这样好的理即是孟子说的义,而它又是可以被调戏的,则义又是仁了”。

所以你看他,我们都知道,他强暴小周,然后他又辜负张爱玲,可是他在自己的想法里马上就解套。所以我们那个…认为所谓一个真正的文人应该千锤百炼的那个真心,到最后回归竟然只变成食色性也而已。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要问的,不是说艺术它可不可以是不诚实的,这甚至不是我要问的。不要问思琪她爱不爱,思琪她当然是爱的,我甚至相信李国华,他在某些时刻他是爱的,但是他不是爱饼干或是爱晓琦或是爱思琪这些小女生,他爱的是自己的演讲,他爱的是这个语境,他爱的是这个场景,他爱的是这个画面。

所以真正我要在李国华这个角色身上,我想要叩问的问题是,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知道奈波尔他虐打他妻子的时候,我心中有多么的痛苦。我是非常非常迷信语言的人,我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创造出如此完美的寓言体的作家会虐打自己的妻子。然后后来我读了萨伊德的《东方主义》,然后萨伊德直接在书里点名了奈波尔,说奈波尔是一个东方主义者。然后当然后来我又读了萨伊德的自传,然后又读了其他人的书,然后其他人又点名了萨伊德,说萨伊德是一个里外不一的小人。

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你没有办法去相信任何一个人的文字和他的为人,然后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所以刚刚那个问题可以把它反过来再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所谓的艺术家,他不停的创新形式,翻花绳一样就是创造各种形变各种质变,但是这些技法会不会也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呢?

我要喝水,谢谢。

好,可以我就继续。

好,刚刚讲的那个是里面的套子。然后外面的套子是,作为一个小说的写作者,这个故事它折磨、它摧毁了我的一生,但很多年来我一直在练习写作,然后我打磨、抛光我的笔,甚至在写作的时候我很有意识、我很清醒的想要去达到某一种所谓艺术的高度。

然后我的审美观是,我相信形式跟内容它是不可分开的,或者用安德烈·纪德的话,就是表现与存在它是不可分开的,请注意,纪德他说内容是存在。

也就是在这个故事里,作者常常故意误用典故,或者是在用词的时候,她不用——就是我——她不用人们比较习惯的那个词义而用其歧义,跟书里面有文学痴情然而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的那个少女房思琪,这是不可一而二的。

但我不是在说我在做什么很伟大的事情,我觉得我的书写是非常堕落的书写,它绝对不是像波特莱尔的《恶之花》那样,就是变得很低很低,然后从尘埃中开出花来,绝对不是那样。

我们都知道那句话“在奥斯维辛之后,诗是野蛮的”。

然后,……………………………………

然后我的精神科医师在认识我几年之后,他对我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然后又过了几年,他对我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后来他又对我说:“你是经过了核爆的人”。所以Primo Levi他说过一句话,他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

但我要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

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会有一点看不起自己,那些从集中营出来幸存的人,他们在书写的时候常常有愿望,希望人类历史上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在书写的时候我很确定,不要说这个世界,台湾,这样的事情仍然会继续发生,现在、此刻,它也在继续发生。

所以我写的时候会有一点恨自己,它有一种屈辱感,然后我觉得我的书写是屈辱的书写。然后这个屈辱,当然我要再引进就是,它是柯慈所谓的屈辱,它是Disgrace。然后用思琪、怡婷、伊纹她们的话来翻译,就是这是一个不雅的书写,它是一个不优雅的书写。

所以再度误用那个儒家的话就是,我这个书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为这么大质量的暴力,它是绝对不可能再现的。

这个故事他其实用很简单的大概两三句话,大概就可以把它讲完,就是很直观很直白很残忍的两三句话就可以把它讲完,就是“有一个老师,长年利用他老师的职权,在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

就很简单的两三句话,然而我还是用很细的工笔,也许太细了的工笔,去刻画它。所以我要做的不是报道文学,我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的现状,然后我也不想与那些比较所谓大的词连接,然后我也不想与结构连接。所以在这边,在外面的套子里,我想要叩问的是,身为一个书写者,我这种变态的、写作的、艺术的欲望是什么?这个称之为艺术的欲望,它到底是什么?

我常常对读者说,在阅读的时候,当你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实的,但现在我更要说,如果在阅读的时候你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实的。然后我更要说,当你感受到那些所谓真实的痛苦,那全部都是由文字和修辞建构而来的,这是我要叩问的问题。然后我的结论是……我曾经是一个非常…中毒非常深的张迷,然后无论我有多么讨厌胡兰成,我还是必须承认《今生今世》的〈民国女子〉那一章是描写张爱玲古往今来最透彻的文章之一。

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这个角色,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它都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所谓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然后我想用一句话来结束就是,怡婷她在回顾整个大楼故事的时候,她有一句心里话,她说“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他们”。

视频2:林奕含生前专访1-6 即使身陷情绪幽谷也要诉说房思琪的故事

2017.04.19

说是练习书写,但是就还蛮可怜的,其实就只是在部落格,就是部落格,之前是无名,后来搬到痞客邦,然后写了寥寥…寥寥几百观众在看的那种千字文而已,对。

然后大概,而且我产量很少,因为我要情绪非常不好的时候才有办法写,当然我情绪一直处于不是很好的状况,那还要特别的不好才能写。

然后要怎么说呢,一直有那个写作的春秋大梦,然后一直想要写这个故事,然后练习写作的方式就是写那个千字文。每个月大概写两三篇千字文,然后大概隔两三个月会回头去看,然后回头去扩写或者是修改。

然后之所以选择在去年就是25岁的这个时间点,把这个小说写出来,因为一直都是我想要写的东西,一直都是我想要诉说的故事,是因为我发现,诶,我之前两三个月回头去看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哪里很明显,觉得那个失手太大了。

但在去年的时候发现,诶,没有觉得哪里有太大的失误或什么的,所以觉得,诶,差不多是时间可以来写这个小说这样子,对。

并不是说我写的已经没有进步空间,我已经写的很完美,就是我觉得我已经差不多找到一个自己觉得适合的一个说话方式了。然后我喜欢这个…暂时目前还喜欢这个说话方式,所以就用这个说话方式,然后写了这个故事这样子。

然后因为我也有点遗憾的一件事情是,我没有写文章的朋友,没有任何可以问说“诶,你帮我看一下这篇文章写的怎样”的那种朋友,所以我也不知道一本小说要怎么写出来。所以就是我心中有一个理想,然后我就趋近那个理想,大概是这样子。

然后现在这个出版社是他们找到我,对,它是独立出版社,现在这个出版社是独立出版社。是游击,现在这个出版社叫做游击文化。然后,呃,他们…他们是一群很有理想的人,但是他们很讨厌我说他们有理想。

因为他们觉得说有理想,听起来好像很热血,像少年漫画那样子,啊,就往前冲啊。但他们的理想很辛苦,就是有各式各样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对,各式各样,包括最直接,包括金钱上面的困扰,对,但是他们真的是非常有理想的人。

我举一个例子好了,比如说我在里面有写到思琪她被一个男人搭讪,然后这个男人对她说他每天被上司当…当成狗操,然后思琪…我就写到思琪说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做被当成狗操吗?

然后我在这里只是要用一个,不是只是,我在这边要用一个很暴力的双关,就是说平常人们习以为常的那些俚语,听在“有别于常人的经验的”那些人的耳里,是多么的……就这样一个双关。

然后我的编辑,他就特别把这边标出来说,他其实不是很喜欢——他虽然明白我的双关——但是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被当成狗操”这个词,因为它这样…这样就隐含了“人类比狗还要高等”的这个意识,对,他们就是一群如此……对,如此有理想,这真的是称赞。

开始正式写作的时间虽然蛮短暂,但之前真的是酝酿了很久很久,但正式写作的时间真的还蛮快的,但我觉得这个蛮快是建立在因为之前酝酿很久,所以这个才能蛮快的。

然后我没有说生活有,呃,之前很放松,然后突然变得很严谨,没有,因为我一直以来写作都……说很严谨吗?可以这样子。因为我之前的生活好像都是为了写出这个故事的准备,可以这样说,所以我之前的阅读,包括每天要做的阅读,都是为了写出这个故事的准备。

所以那一阵子比较…差别比较大的是,因为我其实身体不是很好,然后因为每天要投入固定写八个小时,然后没有进食的状况,嗯,身体会不舒服,大概这个是差别最大的地方。

因为我在那半个小时里面我会非常投入,然后再加上这个故事,它本身跟我的贴身程度,使我情绪会崩溃,我每一天都会反复进入情绪崩溃的状况。

就是我起床,然后打扮好,然后去我习惯的咖啡厅开始写作,我就一定会掉入情绪谷底,崩溃大哭,然后写作。然后一边掉眼泪一边写作,然后掉入那个情绪的谷底,没有办法吃食,然后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结束这八个小时。然后要去收拾自己的身形,大概是这样,所以在很不不舒服的状况下,情绪的深渊里面,完成这本书。

对,有点丢脸,不过我不会哭出声音了,这有一个技术的,我不会哭,就是掉眼泪。对,有练过,对。

视频3:林奕含专访 2-6 房思琪被歪斜错过的人生

2017.04.19

呃,这个故事我真的是想很多年,想要把它写出来,但我觉得说构思很多年,有点太高级了。我觉得有点像,我对这个故事有点情不自禁,有点不可自拔,我一直在脑中幻想它,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我会一直幻想它,然后我在脑中会造句子。

就是在我脑中,很多年来我会不停不停地造句子,但是在我脑中它不是一个…它不只是一个画面,它是画面搭配句子。很多年来,就是我可以很清楚的告诉你,那个大楼的水晶灯的样式,然后包括毛毛的珠宝店的那个梁柱的样子,然后包括伊纹她的上衣是什么牌子。

像他们的大楼,他们的…李国华的小公寓或者是小旅馆,那些地方在我脑子里的样式都非常清楚,然后我也走过千万遍。但那有点像是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然后我强迫自己一再地在脑海中去走,有一点病态,老实说。

然后………………一开始在脑中很清楚的是,我想安排一个13岁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她长得漂亮,然后她喜欢阅读,然后与她相对的是一个50岁的国文…教国文的补习班的名师,然后诱奸了她这两件事是确定的,然后其他都是不确定的。

所以我要用各式各样的东西去叠床架屋,所以这时候就要开始,就发挥想象力。所以要怎么样去强调,是因为脸蛋这件事情,让她成为这个惨剧的受害者,所以这时候思琪就出现了与她情同双胞但一切都一样,却只有脸蛋不一样的怡婷。

然后当然这件事也强调书中的一个问题意识,就是她是她人生的赝品,她被她的人生留了下来,她的人生歪斜了,她本来有另外一个平行的人生,所以就出现了怡婷。

老实说,我觉得在思琪跟怡婷这两个人,她们遇到伊纹之前,她们是毫无品味可言的。她们有点像饕餮一样,拿到什么就吃,看到所谓的“经典”,看到所谓的“得奖书”,看到所谓的“大家”,就拿起来就吃,有点像幼儿期的小孩,看到东西就想吃这样子。

所以说她们读的不多吗?她们当然读得多。说她们读的不深吗?当然她们都读进去了。可是她们真的有自己的思想吗?没有,她们是囫囵吞枣。她们有品味吗?她们没有品味。所以伊纹是第一个正要带她们有系谱地、有系统地开始的人,可是李国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它打断。对,所以她们是没有品味的。

然后李国华也象征了在她们一开始要建立自己的思想,不只是文学上的思想,还有一切,对性的想象、对爱情的想象、对一切的想象的时候,就把它打断的那个人。然后伊纹是那个可能性,然后李国华是取代了那个可能性的那个人。

伊纹是她们本来应该要长成的样子,然后李国华把它打断了,把它歪斜了。

视频4:林奕含专访 3-6性暴力伤势反覆绵延,绝不是快狠准的一次事件

2017.04.19

自己变成作者之后,我没有一直回去看自己写的东西,只有为了准备访问,然后稍…为了准备访问,然后去查看里面一些段落,顶多这样子而已。

然后…只有记得第一次,因为我没有拿到纸本书,然后我的出版社,因为他们规模很小,所以他们本来要寄,可能这是行规或什么,他们要寄十本书给我,然后我就说,不用,我自己去买。

然后我自己第一次去买,然后回来捧着那个纸本书,读完以后,我看得非常的不舒服,非常痛苦。然后心里一直在骂脏话,然后在家里走来走去,然后最后我真的就把书丢在桌上,然后说,干!这他妈真是残暴,这个故事。对,大概是这样子。

然后成为作者之后,老实说,现在书…我们录制这个影片的现在,书刚好要五刷了然后很多人…读者会说这个书成功了。

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听到类似这样子的话,因为它是一个不舒服的故事,它是一个很惨痛的故事。然后无论如何,我不想要说我的成功建立在这个故事之上,而且它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个故事。

然后我依然,在出版了以后,被人家冠上成功什么之类的字眼上,我仍然觉得我是一个废物。然后我说我是一个废物的时候,我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在夸张,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我……我每天最常想的就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今天要不要吃宵夜,第二件事我今天是…我今天要不要吃止痛药,第三件事情是我今天要不要去自杀。

我就是一个废物。为什么?书中的李国华,他仍然在执业,我走在路上我还看得到他的招牌,他并没有死,他也不会死,而这样的事情仍然在发生。所以没有什么成功不成功的,虽然听起来很煽情,但是这真的是我的心里话。

台湾的小说家,想要让一个女人,一个生理的女人遭逢巨变,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我这一代或者是我的上一代的小说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让她被强暴。因为我跟我的上一代的小说家没有遇过战争,所以无论如何,让一个女人遭逢剧变,就是让她被强暴,永远就是让她被强暴。

其实我每次看到我都会不舒服,就是“又是被强暴”,你知道那个质量吗?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做被强暴吗?为什么永远要让角色被强暴才遭逢巨变,你想不到别的东西了吗?懂我意思吗?

我整本书反复的展演被强暴这件事情,翻来覆去展示那张床、那个房间,因为强暴它不是一个立即的、迅速的、一次性的、快很准的。

所以身为一个作者,我觉得很荒芜,也没有什么成就感。老实说,然后我还,就是每天还是一样,就是每天读小说,想要练习写作,然后就是继续写类似的事情,对。

还会继续写,呃,我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呃,我…在我的一生里,有两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我…因为我那时候年纪还小,所以它就这样子改变我的一生。第一件事情就是房思琪的这个事情,然后第二件事情是我得了精神病这件事情。

所以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会书写这两件事情,用……我不知道,看我想出用什么方式来书写,就书写第一是性暴力的的这个事情,第二个是精神病的事情,也许两个要结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对。接下来也会继续书写同样的事情,对。可能大家会嫌烦,但我也没办法。

我…其实我觉得我之前在读那个赫塔穆勒,他说,人们总是以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可以选择自己的书写主题似的,没有,就像我,我也没办法选择我想要书写的主题,是它们找上我的,是这些事情找上我的,不是我找上它们的。

视频5:林奕含专访 4-6 李国华算不上风流渣男,就只是个犯罪者

2017.04.19

老实说,我觉得关于李国华,跟李国华的原型的原型也就是胡兰成,我对胡兰成有比较大的同情,应该说有…我对胡兰成有同情,但我对李国华一点同情也没有。

为什么?在胡兰成的身上,可以看到他有很根深蒂固的一个空虚,那个空虚是什么?是国破家亡。但李国华身上没有这个东西,嗯,李国华身上纯然就是欲望而已。

胡兰成说过,他…胡兰成说过,“杀一个人是不道德的,但是杀千万个人就无所谓道不道德”,所以他是在那样的战乱底下养出了他这个东西。

可是偏偏有人在这样和平的现代,要去学他那样的人,所以这是为什么在现在这个时代,我没有办法去认同“认同胡兰成”的人,因为他没有胡兰成的背景,可是他硬要做当代的胡兰成。胡兰成至少风流,风流至少有心。可是他没有那个心,他不是风流,他做的不是一个风流的人。

胡兰成他没有说谎,胡兰成他对小周说他有爱玲,他对秀美说他有小周跟爱玲。但李国华有吗?他有对妻子说他有这些女学生吗?他有对女学生说他有之前的女学生吗?都没有。所以我想这是一个超级渣男跟犯罪者的差别,这是有根本上的差别的。

所以我对胡兰成有同情,但对李国华是没有同情的。所以这不是用什么风流啊这些很浪漫的字眼可以带过去的,李国华这类的人。所以我说它是一个缩水的缩水的赝品,他想要当一个风流的人,他摆了很多的古董,买了很多的文物在家里。但他就像摆在那里的东西,然后天知道他懂不懂,他…也许他懂,但是他就像他自己摆在那边的古董一样。

所以,对,胡兰成是个渣男,但我可以同理他。虽然……还有……对不起,我有点忘记我自己讲什么,太生气了……对不起。

然后我想说的是,我们都知道学识这种东西,它是有很强大的魅力的,它…无论是人文素养或是科学素养,它……它是有很大的魅力的,它……它是……对很多人来说是,尤其是在很贫乏、很荒芜、然后很贫穷的升学的学生眼里,有学识是很有魅力的。

可是李国华拥有的东西,他的背景是补习班,补习班是什么地方,它是一个很功利的地方,就是你要升学,你缴了钱,然后你就有拿到什么进大学的门票,所以这个背景就暗示了这是一个很功利的地方。

然后,但是要说他没有素养吗?他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素养,所以他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他仿佛是个功利的人,可是他又仿佛真的有一点素养。这个人,他之所以有魅力,他的魅力在哪里,就是他在这个很功利的背景下,他又偶然流露出一点,我在这个功利的背景下我是寂寞的,因为其实我有东西,但是它被这个功利的背景给埋没了,所以我需要有人来懂我,而你就是那个懂我的人,你是可以解放我的人。

所以就让很多被升学的压力给昏头的女生,会误以为她们可以解救这个人,因为……但实际上最后付出了、牺牲的当然都是那些小女生,对。所以他偶尔流露出一点,这些“他不被这个世界理解”的那种东西,他想要学胡兰成,可是又学得不像。他没有战乱当底子,他没办法家破人亡,他的妻子死不了,真的死不了,他妻子死不了,没办法像玉凤早早就病死了。

所以他不断的诱奸这些小女生,所以我对这个人没有同情,大概就这样子。

视频6:林奕含专访 5-6 我所钟爱的文学作家与小说风格

2017.04.19

我觉得……因为我精神状况从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一直不好,然后说精神状况不好的时候,艺术可以支持自己,这种说法太浪漫、太理想化了,因为事实上精神状况不好的时候,能支持自己的,就是精神科医师跟药物,书本完全没有办法支持我。

意思…我说艺术的时候,意思是,当我回头去看精神状况特别不好的时候,只有我看过的书留下来而已,但它们并没有支持我。然后,因为那时候我对艺术开窍还蛮晚的,然后现在回头看特别喜欢的书,也是我现在还会一再重读的书。

然后那时候喜欢的书有费兹杰罗,费兹杰罗是我现在…应该是最喜欢的作家,然后托尔斯泰,然后大江健三郎,一排在我家书柜上,然后菲利普罗斯应该是我喜欢的作家里面最年轻的一个,还在世的,然后莎岗,很喜欢莎岗,虽然有人说一整套莎岗比不上两页巴尔扎克,然后,杜斯妥也夫斯基,对,然后虽然有些他比较早期的中篇很难找。

啊,当然有一些,比如说张爱玲,那个张爱玲啊钱钟书以前是读得非常熟,我张爱玲大概高中的时候,中张爱玲的毒非常深。说中张爱玲的毒是什么意思,就是张爱玲一套,我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背到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子,但是我就是……

后来,老实说是有一点,为了摆脱张爱玲,所以我开始大量地读翻译书,真的是为了要冲刷掉、去稀释掉张爱玲,所以我就像暴食症一样开始读翻译书。然后我已经很多很多年,完全不敢打开张爱玲,太可怕了,那时候写东西都像张爱玲,当然像张爱玲的意思,就是像张爱玲,但是远逊于张爱玲,所以我……那很可怕,就是中毒,高中的时候。

然后费兹罗杰,我…虽然大家都说《大亨小传》比较好,然后《夜未央》很拖沓之类,可是我心目中我看过的小说里面,最好的小说是《夜未央》。对我来说《大亨小传》它太像一个剧本了,它太高潮迭起了。

然后我心目中其实最好的小说应该要很怀旧,然后很伤感,然后要很多愁善感,然后《大亨小传》它的情节推动的感觉太快了,对我来说。然后《夜未央》把一个人的失败,一个人怎么失败,慢慢的这样子一层一层的剥,对我来说那个过程……对,我比较喜欢《夜未央》。

视频7:林奕含专访 6-6 致读者:愿你看见字里行间的细节与张力

2017.04.19

好吧,我其实每天都会看,就是每天都会查,就是网路上读者的评论,还有心得。哦,有一个不是网路上看到的,有一个是现场遇到的,当然我不能说是谁或什么的,但是印象非常深刻,是她跑来找我,跟我说她的朋友是房思琪,然后她说她的朋友很喜欢这本书,然后希望我可以写几句话给她的朋友。

而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话给她,因为我无法说希望她可以幸福什么的,因为老实说,我打从心里觉得不可能得到幸福,所以我最后就写了,希望她可以健康,对,这是现场有互动的读者印象比较深刻的。

然后网路上有印象的心得,大家大部分都是在说,很多女生都说,看完会失眠,做噩梦,然后…然后有两种读者,一种读者说……真的刚刚好就有两种读者。一种说他们看的很快,看快的原因是因为看得很不舒服,希望可以赶快看到一个美好的结局,结果看很快,还是没有看到美好的结局。然后另外一种是看得很不舒服,所以只好一点一点地看,所以看得非常的慢,还是没有看到好的结局,对,就是这样子。

印象比较深的比较负面的评论,老实说是来自写文章的前辈,然后…不过是针对文学技巧,所以,就有作家前辈会评论说,这本书的文学感性是很老旧的文学感性,对。

然后……我不否认我的文学养分是……文学养分还有我自己的文学品味是比较老的,我刚刚说了,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菲兹杰罗跟托尔斯泰。但如果说这本书我的小说,它纯粹是一本看起来像…就像是活脱脱是1960、1970年代走出来的小说,这我…我觉得我是不能同意的。

比如说,在书里面有很多句式、章法,它是非常怀旧、非常保守的。比如说,呃,他…李国华有一段心里话是,他喜欢练习…在一个小女生面前练习对另外一个…未来另外一个小女生的甜言蜜语,逗号,这种永生感很美,逗号,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

然后这句“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这个句子当然很保守,这是一个很保守的句子,“有一种什么什么的感觉”,是个保守的句子。然后你当然可以说这个句式是60、70、80年代…1960、70、80年代的句式,但是我用“环保”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对感情或者是对肉体的重复再利用,我觉得这绝对不是1960、70年代的词。

然后我觉得,我已经反复听到很多同样是写文章的人说,这本书它的文学技巧太陈旧、太闷,令他们看不下去什么的。我觉得我所新颖的地方在于词的运用,然后这个话由我自己讲出来,好像不是很妥当,也许应该由评论者说出来或什么的。但我想有些地方它故意误用了,却没有看出来,这样会有点可惜。

或者比如说,我说“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而让步的是人生”。然后你看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温良恭俭让”的“温”它绝对不是指“温暖”,它是指“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温”,它绝对本意不是温暖。

所以那个文字的张力在哪里,张力在它明明就不是温暖,可是我硬是把它写成了温暖,那个张力出现在这里。就算你不知道“君子即之俨然…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这个原本,但是你也隐隐然知道,诶,它应该不是温暖吧?所以张力出现在这里。

但你没有看到这些细节,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你乍看它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五式排比句,但是有些……对,我就讲到这里,自己讲太多,我觉得这样也有点害羞,对。

视频8:林奕含,「花之朗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談話及朗讀

2017.03.12

大家好,我有点紧张。那个我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嗯,然后我就直接开始讲了哦。

从这本书上2月初到现在。大概差不多快一个月。然后我其实每天都会去网路上,大概这两个礼拜比较多。就是刚刚上市的几天,比较没有心得。

如果有时候公开的话,我都会看,仔细看这样子。然后大部分人的心得都是蛮痛苦的,蛮不舒服的。然后…呃…蛮多人都聚焦在这是一个女孩子被性侵、被诱奸的故事。然后今天我就稍微讲一下这一点。

在书展的时候有讲过说,但因为我没有觉得自己重要到讲过的话应该会被大家记得的程度,所以我就重复讲一次。我在书展的时候有讲过,然后我就,对,好,再讲一次。

就这本书,它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不是一本控诉的书。不是像伊纹在最后跟婷婷这样说,你可以写一本书,然后让大家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这样子的愤怒的书。所以这本书它不是刘怡婷写的,那样子的愤怒的书。

这个故事,啊,有的同学听过,就抱歉。这个故事我觉得对思琪来讲,就是,就是,之所以就是造成这么大的惨伤,然后会让思琪注定走向毁灭而且不可回头,就是因为思琪,她心中是充满了柔情的,然后她有爱,有欲望,然后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

所以这个故事不是像韩国的《熔炉》,或者是像前阵子有出版的《不再沉默》,或者是像美国的《不存在的房间》,那样子的书,绝对不是一本这样的书。它不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的故事这样的书,所以,呃,暂时挪用这样的说法,说这是,好这是引号,暂时挪用这样的说法,说这是一个女孩子被诱奸的故事,我觉得是没问题的。但是精确来说,我觉得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

之前我有,呃,接受一个,不是接受,对不起,这样讲太自大了,对不起,收回,收回这个说法。之前我有给一个新媒体采访,然后,那个,采访的时候他就问说,他觉得李国华这个角色,他身为一个老师,然后老师在社会上作为一个有职权的人,然后它是否是作为一个隐喻,就是隐喻在这个社会上有权力的人对没有权力的人的倾轧。

然后其实我觉得,然后最后他问我说这本书是否有想要对性、对性别、对权力与阶级做进一步的联结。然后我其实有一点害怕,就是大家在看完这本书之后,他会得到一些比较…所谓比较大的心得,我不是很会讲什么叫比较大,就是比较大的心得,就是…像我自己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或者是我自己很贴身的面对这样的故事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站在很大的格局去看,我不是很想要关照长远,我不是很想要站在大历史的角度去看这样的一个所谓的故事。

怎么讲,我不希望思琪她变成是长条图或者是折线图上的一个点,或者是我不希望它被扔到那个分母之海,那个无限大的分母之海里面,变成无限大的分母里面的一个。所以要怎么说呢,我觉得说我有那个能力,或者说我可以把这个故事与所谓的社会学或者说与所谓的性别与阶级做联结,可是我有一点不忍心这样做。

所以当我用很细的工笔,也许太细了的工笔,去刻画思琪的这些痛楚的时候,我觉得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呃…在观看的人,就是在阅读的人,能够,就是,一步一脚印的,就是逐步逐步的去感同身受思琪的痛苦,就是一步一脚印的去感受她的痛苦。

我觉得…呃…当然…现在…可能已经阅读了这本书并且有所共鸣的人,都是比较愿意让自己清醒的人,然后当然也有很多人会选择装聋作哑的,这个社会上如果这个词还不至于太难听的话。

呃…但…呃…看了这本书然后身为一个清醒的人,我们…也许很多人知道自己是比较进步的,比较…呃…比较进步的,我只想得到这个形容词,就是比较进步的。但是要一个没有受过…没有受暴经验的人,没有受暴经验的比较进步的人说出父权强暴女权,或者是说出,比如说大家在这本书里,因为文学是串联一切的线索,所以要一个没有受暴经验的比较进步的人说出父权强暴女权,或者是体制强暴了知识,要说出这样的话其实相对来说是比较轻松的。

相对于什么比较轻松,就是相对于一个作者我,或者是相对有思琪这样经历的女生,因为她对一个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当她说出“我小时候‘爱’上了强暴我的人”,那是非常非常非常困难。所以那就是为什么我不是很想要,就是用一些很大的字眼去叙述这个故事,然后也不是很想要把它与一些很大的词呀,把它连接在一起。

所以,这个…这个故事很难用几句话来概述,然后它不是一个关于被诱奸的故事,它是一个关于“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当然用一句话来概括还是不太好,但是勉强修正一下要把它修成这样子,它是有一个爱字的。

然后继续说就是,呃,最近在网路上有看到作家前辈提到了就是对于这本书的一些评论,然后里面提到了说,书中有一些比较,呃…怎么讲,用他的语言来说就是里面有一些的单一的、明确的、纯净的,然后他有说如果这个词“纯净”我们不要用“天真”来形容它的话,对所谓精英文化的信仰。

然后他把这个,他怀疑这本书,这本书让他感到不满的地方,就是这种对精英文化的信仰,还有对精英文化的想象。然后,想当然而论,可能这里面很大量就是对他来说太大量的用笔,然后还有一些也许对他来说太老派,然后太…就是…老强的用词。

然后…我要说的是…我觉得…然后他说毫…呃…这种对精英文化的信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毫不迟疑把它放置在一种超然于俗世的绝对位置,然后这个是让他质疑这本书是否跟当代有所脱节的地方,是否它不那么现实,就是,呃,现实主义的现实,还有现实行为的现实,两者皆是。

然后我要说的是,这个论点,它之所以有很大的误读,原因是因为这个对精英文化的想象它确实是存在的。但是这个对精英文化的想象,她不是我,就是他它不是作者的,它不是林奕含的,这个对精英文化的想象,它是属于思琪,属于怡婷的。然后李国华也就是利用了这个想象去勾引去挑逗她们,然后设下的圈套,所以这个想象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它并不存在作者身上。

然后,对,另外一个是提到了关于所谓纯文学的部分,然后我在书展里面讲到过,我没有很喜欢纯文学这个词,然后…但…对,我没有重要到大家应该记得我说过什么话。因为说纯文学好像就在说其他文学不太纯,所以就…但…反正有人说了这样的话,所以我就挪用他的词句去这样子来回应。

就是…在书中用很多典故,所以仿佛看起来像是对纯文学的一种膜拜,但是这里面又有一个很严重的误读,万一这个书是一个对纯文学的膜拜的话,那一个如此信仰所有文学的思琪,她怎么会遭到如此不幸的下场,以至于精神失常。所以这本书显然要讨论的不是对文学的崇拜,而是对文学的幻灭。

然后…说到纯文学,就是当我身为一个作者,就不是…我不是书中的角色,我身为一个作者,就我说我想要的是纯文学,我在说的是什么,我在说的是我在书写这本书的…一开始书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是没有动机的。就是我的编辑,他有问过我,就是他说奕含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然后其实我没有任何的理由,我没有任何的动机,也没有任何的愿望,我没有想要去改善这个社会上任何丑恶的事情,我没有想要救赎任何人。

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然后我知道写了这本书,我自己,生活在痛苦与暴乱中的我自己,也得不到救赎。然后可能写了我…书写的过程中我也非常痛苦,所以我不能救赎任何人,也不能救赎自己,然后不能改善任何事情,然后,我,所以我说的纯在于我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目的,我没有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也知道我到不了任何地方。

然后我没有一边想着我要有什么样的受众或是我希望有什么样的读者,才来写这本书,但是当我这个月以来在网路上反复检阅评…就是各种评论或者是心得的时候,嗯,收到了很多的回音,就是很多人在看的时候感到了也许不舒服也许痛苦,然后那些痛苦和不舒服它都是真实的。因为…我在…包括这个故事本身,然后还包括我在书写的时候,那些痛苦它都是真实的。

然后…嗯…刚刚讲到对于…就是有作家前面评论的那个,对于精英文化的信仰,对精英文化的想象。然后我要说的是李国华这个人,他在书中的形象,他绝对不是一个精英,他是一个二流的人,他在文化上其实是一种有搜集强迫症的人,他是一个文化上的暴露狂。

然后在书里面那种大量的用典,绝对不是我想要掉书袋,因为我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个场合,也就是在这个书中,我没有必要在这个场合里面掉书袋。重点是在这边展示的这些东西,这样说,就是女孩子们,她们就像是她们在自己的脑中,她们在自己的肚子里,她们在自己的口齿间,含藏着那些东西,就像在那种阴森森的博物馆里面有那些非常沉重古老的文物,然后被关在那个玻璃窗后头,她们自己被自己给困住了,然后书里面这些东西是要表达这个。

然后在书写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就是…就是虽然我看起来好像蛮喜欢用文字游戏啊或者是什么的,但我没有觉得说有些东西就是看…写起来会很漂亮,或写起来会很帅,所以就哗啦啦给人家写下去这样子,其实写的时候是字|斟|句|酌|下去写的。

呃,回应到刚刚那个对于所谓精英文化的信仰,还有纯文学,还有李国华他是否是个精英这件事情。呃,在李国华第一次要奸污思琪的时候,我写到李国华,他对思琪说你拿我刚刚讲的这本书下来,然后思琪就去拿,然后这时候我就写到李国华,好我要用引号,“‘李国华用身体’,‘顿号’,‘双手和书墙包围她’”,然后我不是在白描一个场面。我到目前,用身体、双手和书墙,我很有意识,我很清醒的说,思琪她一半是被这个人的身体,他的官能,一半是被所谓的文学,或不如说是语言。一半是被身体,一半是被书墙,一半是被他的官能,一半是被语言给困住了。所以,好,总而言之,我不是哗啦啦就是觉得啊很帅,所以就是虽然里面好像很多书袋,可能是这样子,但是并不是。

然后,对,今天因为只有20分钟,所以大概讲到这里。然后,其实,讲刚刚那边我很怕被黑,对,就是我虽然不是…不擅长社交,但是我也不想要与人为恶。但,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要,怎么讲,端正视听一下比较好。但,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样,然后很感谢大家愿意…阅读…就是我写的这个书,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朗读书中选段部分未手录】

视频9:林奕含,「花之朗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回答提問部分段落

2017.03.12

林奕含:呃……我觉得怡婷啊,她…的…她的…呃…她的…存在一直都是…在说放怡婷这样一个角色,一直都是想要处理说,对…一直是…就是想要表达说,大部分的人无论再怎么亲近,在面对身边的人发生了类似这样事情的时候,一定会对她作出二度伤害。

甚至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会去做出二度伤害,然后一定是这样一个角色,这样有这样有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会觉得你肮脏,越是会觉得你羞耻,越是会不能理解,越是会觉得你明明就怎样,为什么会怎样。越是觉得你明明可以怎么样,为什么不怎么样。

然后我觉得他们可以…做…做…做出什么事情,呃,其实怡婷对思琪一直都是没有…没有理解的,从…即使在思琪她已经精神失常之后,也是对她没有理解,其实在读完日记之后也是没有理解的,不完全理解。

比如说她去找李国华,然后自己寻求羞辱的那部分,她还是掺杂了对李国华这个人的爱,即使她明白了她小时候的灵魂双胞胎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施加了性的暴力之后,她对他仍然有那样子的爱,她仍然对她的灵魂双胞胎带有嫉妒。所以放怡婷这个角色,我想要说的就是,无论再怎么样亲近的人,始终都会有二度伤害。

然后伊纹这个角色她比较母性,然后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呢,她不能理解是因为思琪不讲。但思琪不讲,你能怪思琦不讲吗?就是思琪,她是否是注定不讲的?这样有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呃,如果思琪讲了,伊纹一定可以帮助她。但你能责怪思琦,不去讲述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吗?

就是所谓的教养,所谓的加诸在身上的礼教,所谓的传统这件事情,注定她没有办法讲,所以也注定了她不会对伊纹讲,所以注定了伊纹不可能对她做任何的所谓救援,所谓的帮助,或是你所谓的可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这个事情它注定是不会发生,因为思琪她注定不会说出口。

然后人们会不会察觉,然后你也许会很惊叹的是,人们对周围这些,就是身边亲近的人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是非常迟钝的,迟钝到非常不可思议。就我自己所认识的那些房思琪们,连爸爸妈妈他们都是迟钝到不可思议,那发生的第一瞬间是觉得“你怎么那么骚”之类的,令人…多么令人心碎,可是这是事实。

有回答到吗?我想要说的是,在面对那些…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我觉得就像…有点像我出门的时候,我很讨厌带防狼喷雾吧。就是我总是觉得就是大家都跟我说你要带防狼喷雾啊什么的,但我总是觉得这种事情就是,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对类似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懂我在讲什么。

对,我觉得…可能色狼…可能他…色狼就是会把我防狼喷雾抢走,我力气也没有他大,诸如此类的,然后我觉得…对…命运也是这样子,命运他的力气就是比我大,我也没有办法把我身上的那些…呃我想要对别人开口什么的,他会把我抢走,类似这样的感觉,然后思琪她的事情也是这样。

所以我对这些事情,因为…它…这些事情与我很贴身,所以我看到这样的事情以后,我知道它是没有办法被改变的。无论…这跟你出生于一个富贵的家庭,或是出生于没那么富贵的家庭,然后你从小的教养什么的,是无关的。就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它就…你就是注定会毁灭,所以我很…很悲观吧,可以这样说,对,对,不好意思,嗯。

读者提问:喂,哈喽,请问一下,就是为什么会想要这样取名?像我读的时候想到《洛丽塔》,《洛丽塔》就叫《洛丽塔》,那为什么不叫《房思琪》就好了。那既然你要起名叫《初恋乐园》的话,那为什么不叫《房思琪》,为什么要这样取名?那“乐园”到底是代表什么,是补习班还是李国华的家。

林奕含:因为这个书展有人问过,然后我…我还愣住,所以我…有算作弊吗?就是回去又小小想了一下那个“乐园”,好,其实它很无聊,就是一个反讽。然后…但…其实我觉得反讽这件事它也不无聊。因为反讽它是…老实说我觉得反讽它是文学上可以做到的最极致的一件事情,然后…我也…对…刚才是说了一句…说了一句很夸张的话,对,我真的就这样觉得。

然后…呃…书的…书分为…书分为三个章节,第一章是乐园,第二章是失乐园,第三章是复乐园,但是你看…第二章确实…然后有看过弥尔顿的,应该都知道它是出自弥尔顿的Paradise Lost,然后比较少人可能知道米尔顿后来有写一个复乐园。

但是这不是很重要,重点是乐园它不会失而复得的,乐园甚至不可能得|而|复|失|。为什么?因为乐园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在第一章下乐园这个标题的时候就是错的,就是乐园它一开始就不存在。为什么?当我描述乐园的时候,它真的是乐园吗?那个封闭的所谓的高雄豪厦,那个非常金碧辉煌的大厦,是乐园吗?它是一个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创痛的,关于很狭隘的婚姻的想象,然后各式各样的算计的地方,然后就是所谓你会把它取名叫做乐园。

呃,我再强调一次,我不觉得反讽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虽然我常常会说话反…就是反话,很无聊,但我觉得反讽就是文学可以做到的最极致的事情。所以乐园他是一个反讽,然后你可以很浅显的把它想成地狱,但我不是很喜欢这样讲,但你可以稍微这样把它翻译一下。

然后失乐园什么意思,是说我失去了地狱,可是为什么地狱竟然可以失去呢?这在逻辑上并不能成立,就是为什么我可以被地狱流放,这不对,这不通,在逻辑上不通,因为没有地方比地狱更加的卑下。可是我为什么我被地狱给流放了,为什么我竟然被地狱给贬责了。

所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就是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加的卑下,就像被李国华抛弃这件事情一样。懂我的意思吗?就像晓琦,她被李国华抛弃,对她来说是一个失乐园。她接纳了他是地狱,但被他抛弃是比地狱更可怕的事情。可是没有事情应该会比地狱更可怕,所以这逻辑不通,这已经超过人类可以理解的极限了,但…有稍微解答到吗?对不起,讲话有点乱乱的。

读者提问:房思琪?

林奕含:房思琪吗?思琪的名字吗?哦,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因为…不知道诶,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幻想自己…好,现在比较轻松,我小时候就会幻想自己写小说嘛,然后因为我小时候就很惨,那个…念资优班。然后就感觉以后就要去当医生什么的,很衰,然后不可能去写小说什么的,然后我就会偷偷幻想我要写小说。

然后…然后有一天想到房思琪这个名字,我就好开心哦,我就想说如果以后我要写小说,小说主角就要叫房思琪,就这样。然后…对很无聊,然后一直被我记到现在,对,没有什么理由。

然后…倒是可以说那个…这样好像有点在八卦别人的感觉,那个刘怡婷,就是因为怡婷她是一个…我要说的是…怡婷她是一个平凡人,她有的是一个平凡人的反应,就是一般人听到亲近的人遭遇了那种猥亵之事都会有的自然的反应,就是“天哪你怎么会这样”,所以我就给她了一个非常“菜市场”的名字,就是怡婷,对,所以我就给…因为她有“菜市场”的反应,所以我就给她“菜市场”的名字,就是这样的,然后…对…还要问其他名字的事情吗。

视频10:《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新书分享会 | 台北国际书展读字迷宫摊位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jczNTg3NDc0OA==.html

2017.02.12

Hi. 大家好。那个…没有书…好。那个…那个…我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然后…然后…诶…

我今天呢其实不太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话,因为…因为…就是我有一个有点固执然后有点任性然后也蛮无聊的美学观,就是我觉得一本书…就是一个严肃,我们不要说纯文学,说纯文学好像就在说其他的文学是不纯的,但我觉得一个纯文学作品它是不能被转述的。

因为一个人她…一个作者花了很大的工夫、很大的心力去做出一个作品,然后我觉得一个作品它最佳的表达方式就是那个作品自己。

所以我觉得无论是电影或是书本,就是你会说“这部电影在说什么?”“这本书在说什么?”然后用两三句话去交待它,我觉得那样是蛮不道德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今天也没有打算要跟你们讲说,就是这本小说它在说什么,或者是我想要表达什么。好,这样有点任性,也有点无聊,但是这是我自己的美学观。

我现在首先为了要方便(就是)接下来可以继续讲,我现在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本书,但是这个概括…

[话筒故障,工作人员进行修理]

[对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不好意思……谢谢谢谢

好,我继续讲。

诶…我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书的话,我觉得它可以说是…它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的故事。但是,呃,我不是说我觉得“诱奸”…“诱奸”这个是引号。“诱奸”这个词它不是很精确,然后用在这本书里我觉得也不是很正确,但,等一下会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不是很喜欢用“诱奸”这个词。但,暂时使用我觉得是没关系的。

好,anyway,我就说,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被“诱奸”的故事。

我今天主要想要讨论的是我在书的正文前面为什么要强调,用七个字来强调说“改编自真人真事”,然后什么是真人真事,然后所谓的真实是什么。

我们都知道就是很多年以前E.M.Forster他对于小说的定义是“一定长度的虚构散文”,这个定义它非常的粗略,很粗浅也很粗糙。它就只有三个要素,就是“一定长度”,然后够长;然后第二个要素就是“虚构”,就是虚构的嘛;然后“散文”,就是不要是骈文不要是韵文,当然你可以成韵可以成对当然不一定,就是这个定义很粗略。

但就是因为这个定义很粗略,所以从福斯特到现在,那个小说它已经有无数的变体。然后从无论是叙事观点,或者是人称,还有各式各样花样百出都可以被含纳在这个定义里面,正是因为这个定义很粗略。所以我们可以挪用这个定义就是“一定长度的虚构散文”。

然后我们…相信很多人都有看过有一种小说,就是它在书写里面,它强调了它的小说是虚构的,跟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没有关系,然后说请你不要对号入座。然后你对号入座如果你生气了,然后什么如有雷同啊,就是你自己生气不干作者的事这样子。对,就是纯属巧合,类似这样的书。

然后在十九世纪末或是二十世纪初的小说,很多这样子的小提示。然后我最近一本读到的有这样小提示的书是海明威的《渡河入林》,然后我稍微念一下那个小提示。

它在正文开始前面它说,鉴于如今人们倾向于将小说中的人物与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对号入座,因此有必要作如下声明,本书中没有真实的人物,书中的人物及其姓名都是虚构的,部队的名称和番号也是虚构的,小说中不存在现实里的人物和部队。

然后我们都知道海明威他是一个就是说话非常简练的人,他的…他的口吻就是接近于黑白片,接近于素描。所以他在这个提示里说话其实是有一点冗,因为他正反两面各讲了一次,他说小说中的事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他又反过来讲了一遍,他说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也不存在于小说中,所以他再三的强调他的小说是虚构的。

可是回过头来看,包括从福斯特还有前面更早一点的我们都知道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为什么海明威还要强调他的小说是虚构的呢?而我,为什么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前面又要强调我的小说中含有真实的成分。其实为什么我要强调我的小说改编自真人真事,而这个真实又是什么,是我今天要探讨的主题。

所以,我,呃,当我在前面说这七个字“改编自真人真事”,这七个字的意思是说,当然在场可能有些人已经看完了这本小说,然后可能有些人是呃…可能有看过一些章节、示预或者是一些呃,我不知道可能是书封或者是书底这样的,然后你们可能已经知道它不是一个很快乐的故事,事实上它是一个蛮不幸的故事。

所以我写这七个字的时候,我要给读者的是一个预期心理,像这个预期心理就是当你在读书的时候遇到不舒服或者是痛苦的段落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个痛苦它是真实的。就是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我希望你不要合上书然后觉得说,啊,幸好这只是一本小说,幸好它只是一个故事。然后说幸好我可以像放下一本书——就是物理性的放下一本书那样——把它放下。就是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我希望你可以像作者我一样同情共感,希望你可以与思琪同情共感,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里。

然后接下来我要呃…就是插过去谈一件就是比较无关的事情,就是可能有一些读者,然后我也收到了一些读者的反响,就是有人在问说,房思琪是不是就是我林奕含这样子。然后我觉得在现在啊读者的那个窥隐癖就是…有一点过多旺盛了。我觉得这…这种…八卦小报的乐趣还是比较次要,然后我觉得比较无所谓的事情。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觉得大家在阅读的时候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他们觉得红学就等于曹学。然后我觉得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家把那种国中高中的时候,读…背…一字不落的背国文课本前面的作者小传那种习惯给承袭下来,然后把它给沿用下来读我们的各种文学作品还有看电影。就是,如果你不知道范仲淹被贬,然后你根本就看不懂《岳阳楼记》,然后我觉得这是非常愚蠢的一件事情。

然后,如果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祖父在哪一年负债,或者是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父亲,当然他的父亲…生父是谁到现在还没有定论,就是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父亲在哪一年被抄家,如果你没有办法把曹雪芹的家谱与贾宝玉的家谱做那种很幼儿似的连连看,你就对…在红楼梦上面有一种失落感,我觉得这种阅读是很不成熟的。所以,面对这样子的问题我也…就是我觉得是很不成熟的问题。

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导演…当代导演叫做Michael Haneke,然后他比较有名的是他,我想想,在座应该有同学看过他的作品。他比较有名的是三年内拿了两座金棕榈奖,一部是《白色缎带》,一部是《爱慕》。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早年有拍过冰川三部曲,比如说《隐藏摄影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钢琴教师》,不过这是我的喜好,这不是很重要。

然后汉内克他有讲过说他不是很喜欢被问到关于他自己生平的问题,然后他有…他有一段话我很喜欢,然后我在这里可以稍微念一下,然后稍微回答一下关于那个大家问我,不是大家啦,有人问我关于房思琪是不是林奕含这个问题。

他说,传记不能解释作品,因为我们把一部电影所提出的问题和导演的生平扯上关系,以这种方式局限了作品的范围,我们对待书也是这样。而我,我一直都想直接在作品里探问、对质,而非到别处去寻求解释,这就是我为什么拒绝与生平相关的问题。没有比听到像“电影拍得如此阴暗的汉内克是哪一类怪人”这种问题更令我恼火的,我觉得这很蠢,也不想展开这类错误的辩论。

所以对那些就是可能心里隐隐约约还在怀疑,就是“啊房思琪到底是不是林奕含啦”,就是那一类的读者,就是我很想说就是我相信可能有人就是隐隐在期待我是房思琪,但是我要说就很抱歉但是我真的不是房思琪,就是让你们失望了。当然我的立场是这样的,就是我的立场是这样,我觉得无论,就算我是房思琪,或者我是与不是房思琪,跟…我身为这本书的作者,还有如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它有一点价值的话,我觉得我是不是房思琪跟这本书的价值没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没有想要回答这一类的问题。

好的,blabla,弄得有点沉重。

然后,好,接下来我要讲的是。既然我那么不喜欢就是被问到说,“诶你是不是房思琪”这一类与现实生活相关的问题,那为什么我又要在书的前面强调说,这是所谓的真人真事,然后所谓的真实又是什么。

然后,呃,呃,这个故事呢………………………………它是由我所…认识的…………四个女生的…真实的人生…经验改编而来的。然后书里面的李国华的原型也是我所非常认识的一个老师。必须就是说在我…第一次…得知到有这样的事情的时候,讲的罗曼蒂克一点,就是那个…在那个月光下的长凳上,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听到这样的事情…的当下,它完完全全的改变了我的一生。

就是…呃…呃…也许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那个…就你…平常可能会看到的那个衬衫的折线被烫得极为锋利笔直,然后讲话三句不离古文,然后脸上的那个涟…那个皱纹像涟漪一样的,然后人人当好好人的那个长辈,然后…还有那个你身边的你所倾斜的那个人,然后你突然发现是…事情的真相这样子说,你会发现,啊,我再也没有办法用原本的眼光去…看待眼前的这个世界了。

所以…呃…当我说这是真人真事的时候,我想要说的是,就是书里面它最…惨痛吗,你要说惨痛或者是令人不舒服的情节,那不是我…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在戏剧化,或者说我在营造张力或者说我在制造高潮的故事,那都是真的。

然后,所以,所以这里有,所以无论是这本书本身,或者是我的写作行为本身,它都就是一个诡辩,它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诡辩。这个诡辩是什么,就是,其实这一整件事,或者说我得知的一整件故事,它其实可以用极其简单的,大概一两句或两三句话就可以把它概括,就是有一个老师,他用他老师的职权,长年来在连续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就这么简单,大概两三句话就可以把它讲完,就这样。

就是,这个诡辩在哪里,这个诡辩就是,我用各种很华丽的,也许文字游戏,也许各种奇诡的修辞法,去围攻它,去包围它,去针对它,去把它堆叠、垛葺成一个就是十万字的小说。然后,所以,诡辩就在这里,就是我…我们现在大家都很喜欢说就是像…像政治人物或者是像偶像明星说我们要真相,向媒体说我们要真相,我们要事实。可是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真…什么是真相,什么是真实。

就是当我们看报纸的时候,其实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发生,然后,呃…就是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就是你打开报纸那些涌目而上,那些被马赛克的照片,然后那些姓名那些地址,那些心酸的细节,那些都是真的,但是它们可曾在你的心里哪怕留下一点痕迹,然后我想应该是没有。

所以回来看E. M.Forster他的定义,他说小说是一定长度的虚构散文,但是我的小说是虚构,但是它比任何真的新闻都来的真实,这是我要说的。

但,我并不觉得,我,就是写这个东…写这个小说,我没有觉得我在做什么很伟大的事情,就是,我没有觉得我…在…就是带给大家什么教训或是什么东西。其实我觉得写小说是一件非常无用的事情,我觉得我是,对呀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无用之人,就是(我)写文章是很没有必要的事情,这世界上没有(我的)小说,小说也可以运转的很…很顺畅流利。

然后我写这个东西我也无法…升华,无法救赎,无法净化,无法拯救。无法拯救就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房思琪,我甚至无法拯救就是日日夜夜生活在精神病的暴乱中的我自己。所以,所以,其实写这个东西是很荒芜的。

旁边的人很难想象我站在就是伊汶跟思琪的鞋子里面有多深,然后很难想象我在…就是写小说的过程中我有多么忠于小说的世界观,包括就是思琪她觉得她是她自己的赝品,然后包括她的平行世界的观念,然后她觉得她的人生已经停止了。

然后我在反复改写,当然(还有)写的当下,然后也要知道反复改写、一直改写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觉到我…如果这个书有…有…有幸能够有一些读者的话,我希望这本书的读者在读完这本书的时候,不要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就是,这本书,这个小说它是一塌糊涂的,它是一败涂地的,它是惨无人道的,它是非人的。

然后我要说的是,我没有要救赎净化升华拯救,然后,我甚至可以很任性地说如果你读完了,然后你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然后我觉得那是你读错了,你…你…你可以回去重读。对,这样好像有点任性,但是,我真的是,在写的时候是这样感觉。

然后第二…第二个我有对读者的,小小的要求吗,还是大大的要求?我也不知道。就是我不希望你觉得这本书是一本控诉之书,或是一本愤怒之书。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就是台面上面有一些女性主义者,她们…就是…在讲…她们,或是现在常常会有一些书出版,就是她们自…自书…自…诉小时候就是一些性创伤,当然我不是说这些人不勇敢,这些人非常非常的勇敢,然后我也不是说侵害她们的那些男人或是女人不可恶,这些人非常的可恶,它们都应该被阉割然后丢到河里去淹死,不足惜。

但是我的意思是,她们很勇敢,但是愤怒这种东西它是比较纯粹的一个情绪,或是比较干净的一个情绪,它是可以点燃人内心的火,可以成为类似蒸汽火车的蒸汽的一种情绪。

然后它这本书…它不是一本愤怒的书,所以思琪她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像亚里士多德所谓超越常人常德的悲剧英雄,那样子的一个英雄,所以它这个书绝对不是一个悲剧,甚至也不是一个悲喜剧,也就是荒芜剧,绝对不是,这本书只能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惨剧。

所以,呃,在,最一开始,最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我说,我觉得说这本书是一个关于“诱奸”的故事,我为什么说我不想用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如果把这个词端到思琪面前,我觉得思琪她不会同意的,因为思琪她很早以前就已经抛弃了那样子的字眼,她会觉得自己是被害者。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故事它最惨痛的地方,或者说思琪的事情对她的杀伤力如此之大,或者是思琪的故事对她如此具有毁灭性,或者是思琪为什么注定终将会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就是,她心中充满着柔情,她心中有爱,有欲望,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所以,她没有愤怒,所以,这是…这是这个故事它…最…最毁灭性的一点,所以它不是一本愤怒的书,它不是一本控诉的书。

最后最后我要说,啊,为什么讲得那么沉重。最后我要说,就是,大家在读的过程中,也许觉得怡婷她可能解开这个事情,或者是伊汶,伊汶姐姐她可以解开这个事情。那,老实说,我觉得遇到这样的事情,遇到思琪这样的事情,就是无解,真的就是无解。然后,作者我,包括我,啰啰嗦嗦写了十万字真人真事的小说也是无解的。一切都是惘然,怡婷是惘然,伊汶是惘然,作者我也是惘然。

好,这是我的结尾。结得有点悲伤,但是,就这样。然后,呃,我想,呃,最后我想要说的是,我觉得,这个书如果不客气的来讲,可能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讨论,然后,我想要…谢谢…当然张亦绚老师她本人不在这里,所以在这边谢谢有点矫情,但总而言之,张亦绚老师她在书末她针对就是文学性的部分,就是包括思琪呀还有伊汶怡婷她们的文学性,对文学的早熟,然后文学性之类有了非常精辟的那个评论,然后事实上原本是应该推进去,但是又后来讨论下就把它放在书末,然后我,呃,很感谢她的这个书评,因为她讲的很好,就是…就是比任何人讲得都好,对,就是这样子。

啊,对不起,我把气氛搞得好沉重。我讲完了,就这样,谢谢大家。

问答环节:

读者1:喂,你好。就是我想,就是你刚才的论述中说,这是一本没有希望的书,可是你的书名却取说是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它那个乐园的概念是…是想描述的是…就是房家刘家或者是李家住的那栋大楼的那个和乐融融的样子,就像书的一开始跟结尾的时候叙述的那个乐园的样子吗,还是说有别的,比如说反讽啊或者是别的意思,希望你可以说明一下。

林奕含:谢谢你的提问。诶,诶对,就是个反讽而已,就这样。会不会很弱?好弱的感觉。

读者1:这样我觉得有点多余,我想如果是个反讽的话,就是,是不是有点跟刚才讲的有点违和…违反的,就是你希望带给大家的感觉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感觉,可是你在书名却这样取,会不会有点…跟你当初的意思有点违背?我没有要找茬,只是好奇。

林奕含:诶…怎么讲呢…因为…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就这样,有点像,明明是一个地狱的地方,然后人家却把它名字叫做天堂,类似这样的感觉,所以…呃…双重的强调这个地狱之地狱。呃,可以吗?嗯,抱歉,我不大会讲。

读者2:呃,其实不算是提问,其实就是一个feedback,回馈吧。对,就是,我觉得《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比我想象的厉害很多的原因是,就是它笔调其实没有很煽情。

它很平淡,可是又很刀刀见骨地把受害者,就是我们想象中的受害者实际上她不一定觉得自己受害,或者是她实际上心态,我不知道那叫解离还是什么东西,但反正就是她心态可能她觉得自己不一定是受害。

然后可能她自己还有一些那种情感,甚至那种情欲在里面,但是最后又因为这样不得不毁灭的状态。然后甚至是旁边那些可能可以帮助她的人,最后什么都没有做,或者甚至还推了她一把那种状况。

我觉得写得很深刻,实际上就是好像真的现实的状况这样。可能也是因为我最近刚刚看过另外一部,也是从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叫《青春物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它最后,当他转学那个学校,他的那些曾经很想要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好朋友,最后知道他遭遇到那些性,在网路看到他那些影片的时候,到最后他打电话去向他们求助的时候,没有人敢接电话。

我对那段给我的感觉特别深刻。(回答)啊?2013年其实。但是最近因为很多人在讨论韩国电影史上讲述真实案件最精彩的10部还是20部电影的时候经常会被提到,然后我是最近看的,然后我看到那一段的时候我觉得印象最深,对我冲击最大,因为就是好像你以为说你可以把任何人的痛苦给承接下来,最后发现你接不住,而你发现不得不抛弃那个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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