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作为哲学的后裔,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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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源于“吃饱了撑的”<<<

当我们感到饥饿或者急需某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几乎无法谈论或者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当我们牙痛、感到害怕或急着赶往某地时,谈论会完全停止。但是,偶尔当我们并不急需任何东西,也不急于赶往某地,在这种时候,可能就会有哲学,但也可能没有哲学,毕竟我们有多种方式来打发这些自由时间。通常我们的第一想法仅仅是“消磨时间”,也许是阅读报纸,玩填字游戏,或者看电视,打游戏,上网聊天,不知不觉时间就溜走了。

为什么我们会试图“消磨”空闲时间呢?就像我们会因为害怕而杀死狮子或蛇一样,我们也害怕空闲时间。毕竟,空闲时间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空闲意味着独处,那些不知道如何独处的人可能马上就会受不了。

我们就像一个烟鬼,偏偏在周日晚上商店都关门时抽完了仅剩的最后一根,这种感觉就像是戒断症状,既焦虑,又无聊,所以我们会不停地去咬手指甲,或者是用手指去敲桌子。我们会非常想消磨时间,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是已经是星期一就好了。

古希腊人有一句话来描述这段空闲时间,即“我们不必去某地也不缺东西”,他们称之为scholé。古罗马人采用了这个词,其他人也都遵循了古罗马人的用法,直到后来scholé演变成现代语言中的“学校”(school)一词。所以学校应该是我们喜欢去的地方(无论这听起来多么有讽刺意味),那里是一个不需要急着赶往那儿,不需要害怕什么,有着时间和闲暇去思考的地方。

但你见过这样的学校吗?反正我是没有。然而,这却是每所学校都应该是的样子。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从可用于思考的空闲时间,从scholé一词,我们可以最终与学校(这个学生和老师相互惹怒、不胜其烦,或是担心考试的地方)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想要找一个与scholé对应的现代词语,那应当是“假期”,而它则与“学校”恰恰相反。这是怎么造成的呢?

很有可能这与处理人生中闲暇时光的艺术手段有关。这种手段是,既能消遣闲暇时光,同时又确保它不会变得空洞、乏味、令人厌倦。最有能力管理闲暇时光的是小孩,他们能够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感受到乐趣,路过的一辆车,飞过的一只昆虫,躺在地上的一块石头,对小孩来说都算得上是事件。

但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孩子们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的事情——“我看过,我做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们大人又在这方面为他们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怎么又是这辆车?”“是有只苍蝇在乱飞,那又怎样?”“不要再问这种傻问题了,留心前方,不然你会跌倒的!”

“留心前方,不然你会跌倒的!”不论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哲学史却是始于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它是关于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的。故事讲述了他如何在走过庭院时,由于过分专注于看星星而不小心掉进井里。他被一位女仆救出,女仆嘲笑他过分关注天上却没有留心脚下。泰勒斯是怎么回答她的,故事里没说。很可能他当时并未想到合适的回复,而只是很高兴能被拽出井外,但他却似乎没有从这次不幸中学到任何东西。毕竟,如果他放弃对星星和世界奥秘的兴趣,只是学会安全地走过院子,现在我们就不太可能会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如何安全地走过院子。

我们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泰勒斯对女仆说的话。但在两百年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终找到了答案。柏拉图的回答让人非常惊讶,表面上看就像是一句废话。他写道,所有的哲学都始于好奇心。如今看来柏拉图当然是位伟大的哲学家,但他这句话是不是太过极端了呢?当然,哲学是那些亲切的长胡子怪人的领域,他们对普通而实用的事物少有兴趣(或者是缺少这方面的才能),却为那些没有人担心的问题大伤脑筋。哲学难道不是与智慧和智者相关联吗?智者难道不是洞察一切、饱经世故,再也不会对任何事物感到惊讶的人吗?难道他们应该像孩子一样,对每一样微不足道的事物都感到无比惊奇与诧异吗?当然不是。

可以肯定的是,柏拉图的表态是认真的。事实上,柏拉图在表态时很可能正在思索着泰勒斯是如何惊讶于天空的奥秘。且慢,天空中能有什么奥秘?难道不就是成年累月、反反复复的相同模样?是的,这正是使泰勒斯和他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困惑的东西。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知道,太阳早晨升起,傍晚落下,从日出到傍晚的时间是白天,之后是黑夜,白天之后是黑夜,黑夜之后又是白天。人们一直都知道,向来如此,也将永远如此,我们必须相应安排事务,所以当太阳下山时我们不会滞留于荒野。我们觉得这是非常简单自然的,所以当我们想要表达某件事是肯定的时候,就会用到“黑夜之后必是黎明”这样的说法。

但在很久以前,甚至是在阿那克西曼德之前,就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根本不是确定的。那些认为这是确定无疑的人是愚蠢的。当然,如果路上有块石头,昨天就在那里,无疑明天它还会在那里,除非有人把它捡走。但太阳并不像石头一样不会移动。它在不停地运动,每过一分钟就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它像动物一样,像生物一样在运动。太阳每天早上出现在东方的某个地方,然后升高到天空中(夏天甚至会升得更高),接着又朝地面下降,直到晚上终于落下,无影无踪地消失在地平线下。它是如何在次日早晨再次出现在天空另一边的呢?在此期间它又存在于哪里呢?发生了什么?明天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吗?总得这样发生吗?如果明天太阳不再升起,那可怎么办?

如果明天太阳不再升起,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末日。因此,早在数千年前人们就开始关心太阳为何升起。而且因为太阳的升起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也关心需要做些什么来确保它会继续升起。他们的观察和思考产生了古老的神话。

根据古希腊神话,太阳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火力战车,赫利俄斯每天都会驾着它穿过天空,然后在晚上沉入大海进入冥界,让烈马在那里休息,第二天赫利俄斯把马套在车上,再次驾着它横跨天空。人们不会轻信这个故事,所以神话又讲述了赫利俄斯把马借给他的儿子法厄同的故事。法厄同无法控制烈马,烈马受到惊吓,最终车毁人亡。在那之后,赫利俄斯明白,他不能把战车借给其他任何人,这样他才能在第二天准时驾车升空,正如昨天以及几千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但是,如果人们冒犯了赫利俄斯,又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泰勒斯的女仆很可能小时候就听过这样的故事,并记得只要她对赫利俄斯举止尊敬,那么他每天都会驾着战车出现,所以也就无须担心明天太阳是否会升起。泰勒斯本人可能也听过这个故事,但由于某种原因,他对此并不满意。也许是因为他也听过其他神话,那些神话用别的方式解释了太阳的升起。或者是因为如此重要的功能竟依赖于某位个体(哪怕是位不朽的神),这让泰勒斯感到奇怪。太阳在天空中如此有规律地运行,难道不是表明着其他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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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反叛哲学,就像哲学对神话那样<<<

今天的我们只把赫利俄斯和法厄同的故事看作是神话,一个或多或少有点有趣的儿童故事,而不会傻到真的去相信。跟泰勒斯的女仆一样,我们并不关心明天太阳是否会再次升起。当孩子们问起我们这个问题时,我们会有一个很不同的解释。这个解释不如故事有趣,也更难理解,它涉及很多抽象概念和词语,如“重力”“动量”“行星系统”。我们只得向他们解释实际上是地球而不是太阳在运动,虽然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听到这种解释,女仆一定会大笑而去,就像我们对法厄同的故事一笑了之。

但是,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如今我们对星星、地球和太阳了解更多,那些详尽的知识会使泰勒斯感到非常惊讶。即使那些在学校里毫不关心天文学的人也知道,我们有好多关于天文学的一整本一整本的书,并有人将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去认识、测量和观察太阳。我们称这些人为科学家。这些科学家也许可以向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解释为什么太阳会每天升起,甚至能对太阳出现的时间精准地预测到秒。科学家能够告诉他们太阳的寿命、能量来源、年龄等一大堆不可思议但却或多或少有用的信息。

可是,科学家能够将这一切解释给像泰勒斯的女仆这样的人吗?几乎不可能。他们很可能会在科学家有机会发言之前就直接嗤之以鼻。试图教给他们关于太阳的任何事实都会被他们当成耳边风。即使一个好的天文学家能够给出可以理解的解释,能与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柏拉图,以及小孩子们展开有用的对话,这些人也会像泰勒斯的女仆一样一无所获。且慢,科学家,哲学家,小孩子——这难道不是一个古怪的群体吗?初看起来可能是。但我们只需记住柏拉图关于哲学起源的说法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些都是有好奇心的人。

哲学与科学之间还有一个相当简单的联系。正如泰勒斯的兴趣和半信半疑产生了天文学,我们所说的科学实际上大都来自原初的哲学问题。在人类历史上,哲学一直是科学的苗床,是某种致力于提供使科学成为可能的所需条件的“科技园”。

如今,科学已经成为人类活动的一个分支,雇用着数百万人。与任何其他类型的工作一样,人们也可以单纯地将科学视为工作,即谋生的方式之一。但当我们思考泰勒斯与科学家之间的对话时,我们自然就会想到对某些科学家来说科学并不仅仅是工作。只有这样的科学家才能理解孩子(或哲学家)们的问题并以一种孩子们能理解的方式去回答。这些科学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的科学体系内依然保留着产生科学的哲学能力:理解力和好奇心。

我们已经看到,哲学也是有源头的。哲学家所提的问题(例如,太阳明天是否会出现以及为什么会出现),以前都是由神话来回答的。科学是哲学的后裔,哲学则是神话的后裔。我们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对抗性的;十五岁的孩子试图脱离父母,与他们变得不同,靠自己立足。神话、哲学与科学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也类似于此。最后产生的科学经常想要否定其母亲。在科学看来,哲学古老的智言听起来非常空洞。科学似乎想要抛弃所有哲学,尝试发明些东西,测量些东西,证明些东西,就像我们的科学家所做的那样。

这就是历史的正义,哲学如何对待神话,科学就如何对待哲学。古希腊哲学的繁盛代表着哲学对神话的青春期叛乱。古希腊哲学家无情地公开揭露神话的不足之处。据他们所说,神话只是胡言乱语,完全无法对结果提供原因。神话无法区分真相和纯粹的幻想。神话强加给人们某种世界观,阻止人们去了解事情的真相。这使得赫拉克利特认为荷马应被驱逐和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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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哲学<<<

哲学介于科学、艺术和神话之间。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期,虽不存在哲学,人们也照样度日。也有平静的时期,世界没有大的变化,人们靠着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智慧过活。在这段时期里,人们可以愉快地走过庭院,致力于经营农场,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不要掉进井里。然而,历史上还有其他时期,那时一切似乎都在变化,突然之间,孩子们不再理解他们的父母,父母也不再明白他们的孩子。在这种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是去用心思考,寻找新的问题,以及对问题的新答案,因为原有的答案已不适用。

我们不是不再理解它们,而是对它们不再感兴趣。我们不是认为旧问题是错误的,而是认为它们不再是我们的问题。正是在这样的时期,神话首先出现,后来又产生了哲学,跟着哲学又转向了科学。正是在这样的时期,我们找到了今天的自己。我们不知道自己注定要走向何方。那些不知所属的地球人正是煽动者容易下手的猎物,煽动者会用各种各样的“答案”来诱惑他们,驱使他们从事最可怕的活动。我们在20 世纪一再看到这种现象。而事情之所以会如此的部分原因就是,人们不停地奔波以过上一种舒适的生活,但却没有时间去思考。

而也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学会思考,这样我们才不会再以相同的方式被虚假的承诺所迷惑。现在,我们可以用两种方式来学会思考。我们可以通过研读历史的方式来学会思考,也就是倾听并阅读世界上所发生过的所有有趣之事。或者我们也可以通过学习游泳或骑车或弹钢琴的方式来学会思考,也就是进行实践。思考(哲学思考)可以用这两种方式来实现。人们可以了解古代(以及不太古老的)哲学家所说的话,也就是学习哲学史。这非常有价值,也很有趣,但却有一个比较大的缺点。学习哲学史很容易最后变成对事实的无意识积累:名字、日期、座右铭和“著名思想”。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去了最重要的一点:学会思考。正因如此,我们在这里选择了另一种方法。我们会通过思考一些普通的事物来学习如何思考。我们挑选了许多重要主题并会对它们逐一提出问题。所有这些主题都是相当简单明了,乍看起来似乎并不值得一谈,而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证明这种看法是错误的。

事实上,最普通也是最日常的事物中往往隐藏着最大的奥秘。如果你认为生活的奥秘只能通过异国旅行或摄入某些药物来破解,那你就是一个沉闷的人、不会留心观察事物的人。如果你在此时此地看不到什么奥秘,那么你在西藏也不会发现它们。但若你已学会去观察事物,那你也就学会了哲学思考。

历史上所有的哲学家都坚信,哲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但与任何有意义的人类活动一样,思考哲学不能以懒散笨拙的方式进行。这需要时间,只属于它的时间。看电视时不能思考哲学。玩手机时不能思考哲学。上网时同样无法思考哲学。想要思考哲学,你必须全身心投入。想要学会哲学思考,需要头脑清醒、精神集中、不辞辛苦、持之以恒、兴趣盎然。而哲学家则会告诉你,哲学思考从来都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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