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图良说:I believe it because it is impossible(正因为荒谬,所以我才相信)。德尔图良在希腊哲学、基督宗教、各地异教展开三国演义的激烈竞争中,深深体会到了希腊哲学和科学的特质:哲学和科学用理性和逻辑去组织经验之时,立刻把世界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个世界: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由于哲学排斥基督上帝和异教诸神,未知世界呈现为黑暗、浑沌、虚无,与人对立,给人带来不安、恐怖、难知、荒谬……哲学和科学自认为完全可用曾经获得已知的方式去征服一切未知。然而,德尔图良慧眼一观,悟出了这里内蕴的根本性困境。
用已知去征服未知,“征服”一词,对未知的部分而言毫无问题:人们总是从不知到知,从知之不多到知之甚多;对未知的整体来说却极有问题。因为一旦出现了未知,无论已知的领域怎么扩大和深入,未知始终存在。而且未知还随着已知的扩大而扩大 (比如人发明种植技术而产生农业之时,环境失调的问题产生了出来;当人发明机器而产生大工业之时,环境污染的问题产生了出来),正如萧伯纳曾幽默地说:科学如果不提出十个问题,就永远不能解决一个问题。可以说,哲学和科学不但创造了“未知”,而且在减少“未知”的同时也增加着“未知”,“未知”是希腊哲学和科学的产物。在中国思想、印度思想以及其它一切文化的思想里,在本质上都没有未知。中国的圣人(从唐尧到孔子到老子)和印度的圣人(从释迦到大雄到商羯罗)以及其它文化的神,都是全知的。只有希腊哲学家不敢以全知自居,作为哲学家就意味着等待着今人或后人来驳斥自己和否定自己。世界上只有希腊哲学,用哲学代替神喻,从在本体论上承认未知这一基点上开始思考世界。“未知”一旦被希腊哲学这个潘多拉妖盒放了出来,就再也无法收回去了!被希腊哲学启蒙了的人类,注定要永远面对“未知”!
自从有了希腊哲学之后,世界就由两个部分所组成:已知和未知。而未知的存在意味着人无法去理解整体。正如休谟所说的,从太阳前天升起昨天升起今天升起不能必然推它明天也会升起。正如现代哲学认识到了,发现了一只两只三只乃至一万只天鹅是白的,也推不出“一切天鹅都是白的”这一整体肯定的定义来。正因为未知的这一可怕性质,康德从哲学上给人类的知识划了界线,人类只能 (在征服未知的进步中)认识现象界,认识不了(与未知的本质相连的)物自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于由希腊而来的哲学和科学(本质地体现在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和文艺复兴产生的实验科学上)用理性和逻辑的方式,从已知出发(逻辑大前提和科学实验室)去认知未知的时候,一方面的确认识了某些方面或局部的未知,另一方面也遮蔽了作为整体的未知,在征服未知的时候,一方面征服了某些局部或方面的未知,另一方面也阻碍了对整体的认识。而且,认识和征服的只是局部或某些面,而被阻碍的却是整体。如果说,世界的本质在古希腊被归结为Being(有、在、是),那么,海德格尔发现,只要用逻辑和科学去认识Being,得出来的,只能是Beings(在者、是者、某物),而非Being(有、在、是),或者说,只能是关于Being(有、在、是)的规定,而非Being(有、在、是)本身。而且阻碍希腊哲学和科学认识整体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希腊哲学和科学本身!如库恩所发现的:由希腊哲学和科学开始的对世界认识,只是在一套范式的指引进行的,世界只是也只能在这一范式中呈现。而任何一套认知范式都是有局限的,当认识达到了一定阶段,旧的范式就会被新的范式所代替。而且,范式的除旧布新和去旧图新永远也不会停止。这就是说,在希腊型的认识中,人类只能感受到和认识到认识范式的变化,只能由已经产生的范式所带来的关于世界的好像是整体、实则是局域的、部分的、片面的、碎片型的知识,而不能获得真正的关于世界整体的知识。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质而言之,未知既是未知,它可能与希腊型哲学事前的假设一样,也可能不一样,世界可能与希腊型哲学的假设方式相合,也可能不相合。正如沿着由希腊而来的哲学和科学的道上走下去,弗洛依德用理性的方式发现了非理性的无意识。无意识的性质与理性的意识正好是对立的,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了弗洛依德这里变成了 “我思故我不在”。然而,弗洛伊德对非理性无意识,仍然是带着西方型的理性工具去进行探险的,因此,它得出是只是一个新的范式。然而这一范式,却启示出——
未知既是未知,它可能与从已知对之进行假设的前提一样,也可能完全不一样,如果未知世界正好投合认识者的假设,即未知世界是一个与希腊型哲学和科学同质的世界,那么,对未知的认识就会进行下去,人类的发展无非是由已知到未知而己。然而,如果未知世界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如希腊哲学和科所假设的那样呢?
现代科学已经认识到:世界是浑沌的“无”,人类向世界怎样提问,世界就怎样回答。对于认识世界来说,希腊型哲学和科学的提问,得到是仅是世界的一种回答而已,世界还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回答。在德尔图良时代,对世界就至少有三种提问方式:希腊哲学、基督宗教、各地异教。
在希腊哲学和科学看来,基督宗教和各地异教向世界提问而得出的关于世界的基本原理,从理性和逻辑上看都是不可能的、荒谬的。然而,德尔图良看出:当希腊哲学和科学造就了一个本体论上的未知世界,并不可能解决由这一未知世界出现的问题,从而当相信哲学和科学就意味着面对虚无,进而面对恐怖和荒诞的时候,基督宗教正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只要相信了上帝创世,哲学和科学所造出的已知和未知都在上帝那里统一了起来。思想的奇妙之处在于:正因为基督宗教抬出了一些在希腊哲学和科学看来是不可能存在的乃至荒谬的假设,如上帝创世,处女生子,基督复活……才把希腊哲学和科学在现象上永恒性的未知变成了本体论上的已知。
有了上帝,希腊哲学和科学所面临的问题立即迎刃而解。
基督宗教的基本原理在希腊哲学看来是不可能的,荒谬的,然而正因为其不可能和荒谬,却为希腊哲学和科学解决了由希腊哲学和科学自身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而这,正是德尔图良名言的意义之所在:正因为从理性和逻辑上看是不可能的和荒谬的,它才解决了理性和逻辑并永远不能解决的未知的本体论问题,相信基督上帝,正是为了解决希腊哲学的根本问题:在本体论上把已知和未知统一起来。
正是希腊哲学和基督宗教的联合,打倒了各地的异教,而创造出来一个崭新的西方。
德尔图良以后的思想史表明,每当西方哲学面对可能使自己伟大的理论建构功亏一篑的最后关键时刻,都是用德尔图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笛卡尔的从怀疑一切到引出上帝的存在,开创了西方近代哲学;牛顿从万有引力引出第一推动力,让西方的近代科学攀上宏伟的高峰;康德从物自体引出上帝,把自己的哲学体系说圆满了;爱因斯坦从相对论引出上帝不会掷骰子,而坚定着追求统一场的信心……
为着要超越荒谬,为着在不可能中建立可能,德尔图良走向了上帝。一旦相信了上帝,一切荒谬都变得可以理解了,一切不可能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上帝为理性挡住了荒谬,理性和科学就可以勇往直前了。然而,在德尔图良的的话里,也让人们认识到西方型哲学的局限,认识到宗教是哲学的必要补充,同时还会在荒谬中感受到西方哲学内蕴着的人在宇宙中的悲凉。
Tertullian (A.D. 155-225) wrote: “It is to be believed because it is absurd,” and “It is certain because it is impossible.”
Saint Augustine (A.D. 354-430) paraphrased it as: “I believe because it is impossible.”
Voltaire wrote: “To believe in God is impossible; not to believe in him is absu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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